
【看点·新生】远去的乡音(散文)
多少年了,总觉得,自己是一叶浮萍,是一朵流浪的云。
这么多年了,走过乡村田野,漂泊在水泥钢筋的城市,充塞着我耳朵里,尽是那尖锐而钝重的城市喧闹声,“轰轰”的汽车声;“隆隆”的建筑声,“咚喳喳”疯狂的夜市迪斯科声。暗夜里,偶遇的,夜鸟那一声声哀愁,惊喜了沉寂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记忆泪腺;婆娑了,窗外,那一抹淡淡的家乡浮云!我从哪里来?我的家乡声音又在何方?
我的家乡在桂中的大山里,四面环山,绿树成荫,有一条河在村前流淌而过,轻轻地带走了孩提时的记忆。我非常想念和更加向往乡村的那些庞杂、单调而又绵纯的声音。
一
小时候,我们睡的是竹床。晚上睡觉时,父亲翻身的时候,发出“吱吱”以及父亲“咯咯咯”的磨牙声音,常常把我从睡梦中吵醒。在这时候,我用手拍打父亲的脸或脚,踢他的后背,没过一会儿,磨牙的声音又响起,有时候受不了就蒙头大睡,弄得自己满头大汗,哭笑不得。长大后开始分床睡,刚开始听不到父亲的磨牙声,还真的有点不习惯呢,挺怀念的,现在父亲的磨牙声,已经成了一种珍贵的记忆。
母亲,每天一大早就起来舂米时,木杵撞击米粒和石臼发出“砰唦”声音;砍猪菜,刀砍到砧板“嗙嗙”的声音,还有她哼的山歌小调,在静寂的早晨显得特别的清脆和悦耳。在那贫穷和生产条件恶劣的环境下,那时的人们,在劳动时喊劳动号子“嘿哟嘿哟”以及唱山歌来缓解疲劳。还有的就是有名的三月三,各个村子间对山歌,碰蛋,抛绣球。这一天,满山遍野,人山人海,在河边,在稻田里,在树林里,处处响起甜甜的山歌声;我们爷爷奶奶那一辈,个个都是唱山歌能手,好多年轻小伙子和美丽姑娘,都是通过对山歌处上对象的。而如今,山歌一般都是表演的成分多,也必将迈进一段崭新的历史音律。
但凡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闹热一番。我们那里结婚出嫁,以前一般都会请一两个唢呐手,锣鼓手来庆祝热闹一场,大摆筵席款待贵宾。此时,在筵席上,劝酒歌,猜码声,此起彼伏。还有非常激动人心的时刻——闹婚环节,这个点这个时刻,一般都是新郎新娘双方的好朋友之间的欢庆举动,比如新郎新娘要嘴对嘴吃枣子花生或者是咬苹果(用一根绳子吊起来,不停地晃动),对山歌,喝交杯酒;新娘给家公家婆敬酒敬茶,还要给新郎的朋友敬酒点烟,碰到那些耍滑头的卵仔,故意将香烟头浸泡在酒水里,让新娘快划完一盒火柴都没能点着烟,惹恼了新娘,她直接到伙房整来一根还在燃烧旺乎乎的柴火,晃在那帮滑头鬼面前,哈哈,这下子个个都乖乖缴械投降!可现在就不兴如此疯狂的了,请戏班子来唱戏,或放一场电影。更多的是发动全村子老老少少齐上阵,点上篝火,来个彻夜未眠的欢庆盛宴,跳竹竿舞,喊山拜山礼仪,一番热闹非凡场面,激动了山里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草,在夜色撩人当中灿烂开来;连石头都激动得流出热情似火的汗水,湿润和感动了那纯洁朴实的明眸!
乡下丧葬习俗中,道公使用的一套法器有:宝剑、令旗、令牌、号角、笏、法尺、木鱼、锣、磬、钟、鼓、铛、钹等。在农村,大凡老人去世,都会请道公来做几天法事(俗称做道场)。每天分几个时段进行。做法事时从敲木鱼开始,主持的道公边敲边诵读经文;一段经文念完后,便是几人一起高声唱读;唱读中途,号角响起,之后是铃钟响起;然后几人一起将锣、鼓、铛、钹配合着打响;最后关头,只见主持的道士将令牌“啪啪啪”的几声打在木桌上,像是要将鬼魂的“喉咙”卡住。拜道在亡人凌晨12时后入殓时,道士表演“转逍遥”,动作从慢到快,伴奏从轻到重,从散到紧,非常精彩。“踏八卦”,是道公们动作灵活,念白幽默,唱腔洪亮,孝男孝女们跟在道公身后毕恭毕敬地跪拜叩头上香,尽现诚孝之心。现在这行当很少人愿意接手,一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在弄,年轻人都是凑热闹而已,况且时代在变,有些东西将要被简化或淘汰掉。
二
那时候的乡村响起最多的声音有:
其一是阉小猪阉小鸡的阉割匠,那八响自行车车铃声。我们那一带,阉割匠是哑巴谭,他隔一段时间就会背着小工具箱,骑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在各个村子之间穿行。每到一个村,他会一路连续按着八声车铃(约定好的暗号,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晓得),家里有待阉的动物的人听到之后,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请哑巴谭到家里。只见哑巴谭坐在凳子上,嘴里含着锋利的刀片,双膝夹住小公鸡,手沾水洗洗鸡翅窝,娴熟地操控刀片,割开一个小口子,然后伸出修长纤细的两个手指麻利地摘除,两个粉白略有血丝的睾丸扔进水盒里;如果是小猪,他会用一只脚踩住小猪头部,让他人帮摁住几只脚,只见哑巴谭一只手在盆里舀点冷水将睾丸处清洗干净(相当于消毒),然后左手捏住一颗睾丸,让其鼓起来,他用刀片“咝”的一声划开,没有拖泥带水,一颗红杏杏的睾丸被放置在盆里。我们那时很好奇地围观,小猪那撕心裂肺的叫声,让我们捂着耳朵都感觉到疼;爱整事的人偷偷地捏起鸡睾丸,碰了一个小孩子的裤裆说,这是他的“蛋蛋”掉下来了,还不拿回去给你妈妈帮接上,吓得人家连哭带跑,捧着那“蛋蛋”。
“妈呀,妈呀。我的蛋蛋掉了……”“老不正经的东西,咋不把你的两颗瘪板栗拿出来烤呀。”一阵叫骂声,此起彼伏。
其次,每逢过年,爆米花的师傅都会走乡窜户,“爆米花咧”,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拿出玉米和大米炸成米花来享用,也可再拌上糖就可以做成米花糖。爆米花师傅一般都选定一家安顿下来后,将一个圆铁皮炉子撑起,一个人炒米花的机器,一个鼓风机,一条麻袋。将玉米和大米倒入机器内,关上阀门,支在炉子中央,炉子里添些稻草和木柴,点燃后,一手拉鼓风机,一手摇动机器,鼓风机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炒好了,只见那师傅将机器口对准麻袋,扳开阀门,“嘭”轰隆一声,就炸开了。偶尔会飞溅出几粒爆米花,惹得在一旁的小馋虫一阵乱抢,“慢点,慢点,都有都有……”师傅那焦急而又无奈的话语声,此时显得那么的温顺。
还有的就是村完小的那悠扬的钟声。每天一大早,覃校长便会准时敲响,与其说是钟,其实就是一块大的钢板,“噹噹噹”,声音精脆绵长,响亮,传得远。那时候,它在那些渴望读书识字的孩子心里,是何等的神圣,向往。朗朗的读书声,还有覃校长那浓浓的夹壮普通话音调的“同学们好”,给这偏僻的小山村带来了阳光般的热情与希望。还有在课间休息或体育课的时候,覃校长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覃校长单脚立地。张开五爪,伸直脖子,做出老鹰飞翔的样子,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一哄而上把她给逮住,弄得覃校长跌倒在地也搂着孩子们一起哈哈大笑。而今,随着时代的变迁,村完小,地还是那块地,可是那几间瓦房,早就不知去向,更不用说那块钢板了,覃校长的话音都已成了挥之不去的遗憾!留下的只是操场上还在疯长的野草,或许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几块红砖,还在痴痴地等待什么。
三
那时候,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养些鸡鸭鹅猪,猫狗牛羊之类的。鸡鸣犬吠,是我们儿时乡村里最常见的声音,每天最早就拉开乡间交响曲序幕的便是--公鸡的鸣叫。“一唱雄鸡天下白”,公鸡一叫,天就亮了。往往是一只公鸡,那一声鸣叫“呜呼呼”完了,左邻右舍的公鸡也给足了面子,这都不打紧,周遭的各个村子的公鸡都跟着叫起来,群鸡共鸣,超宏大的超响亮的乡村交响曲,在山间凑起,大自然的原汁原味,惊醒了村民的耳朵。有时候鸡鸣犬吠是很难分辩先后的,往往鸡鸣刚歇息,狗的吠叫声就响起来,一只狗叫起来,群狗都跟着“汪汪”吠叫,这下子,整个村子都被这无比美妙的交响曲给搅活了。吆喝赶牛出栏,“哞哞”的叫声和着鼻响,甩开了下地耕种的兴奋蹄子;我母亲会揭开蚊帐拍着床栏叫道,起床了,起床了,去河边挑一担水回来再去上学。因为分红薯不均,你多一口我少一口,而吵得面红耳赤;帮分的老爷子把多的咬去一口,而另一个又说那个又多了,就这样左一口右一口,把哥俩的红薯给吃光了。这下子,“哗哗,哗哗”哭声顿时要掀翻房顶的瓦片。这回可惹毛了老爷子的火爆脾气,朝每个人的屁股就给一巴掌,哥俩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一步三回头满眼的委屈和怨恨直奔母亲的怀里。所有的这些,都已经成了记忆当中美美的遗憾!
父母亲每年都会养十几只小鸭子。每天一大早,母亲就把食物放在小木槽里,用一根木棍“咚咚”敲打着木槽,那些小鸭子一听到这种声音,马上张开小翅膀一吱溜就全一窝蜂地跑过来,有一只不小心翻了几个跟头,晕头转向地又撞到一边的水碗,哎呀,我的妈呀,我这是在哪呀?东倒西歪地来到木槽跟前,拼命地往里挤,嘴里“叽叽,叽叽”地叫个不停,让开点,让开点。但还是没能挤进去,它焦急地在外围打转,玩命地“叽叽,叽叽”抗议。我心疼它,就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将她放到食槽的另一头,谁知,她竟然在我的手掌心拉了一小撮屎,是不是她太兴奋了,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呀。我整天出去挖蚯蚓,抓虫子,割嫩草喂它们。一大半年过去了,鸭子个个长得胖乎乎的,在院子里或池塘里慢悠悠地游荡,小时候不知道如何辨别鸭子的公母。母亲就微微一笑,说,鸭子嘛,母鸭子的叫声特别大,“嘎嘎”叫个不停的准没错;而公鸭子的叫声是很沙哑的,就像你平时被东西噎着时所发出的声音差不多。一年农历七月十四日(中元节),父亲难得回来一趟家,就准备杀鸭子慰劳我们馋了大半年的嘴皮子,父亲让我们几个自己操刀动手。刚开始有点怕,毕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儿;那时我们几个才十一二岁左右,父亲在旁边爱理不理地说,谁要吃就自己动手。为了那香喷喷的鸭腿,豁出去了,看我不能弄死你。我们兄弟几个挽起袖子就干,他们俩抓住鸭身子,我用刀在鸭脖子来回割,看都快要把它割断了,以为这下子应该可以了。谁知我们一放手,那只鸭子还“嘎嘎”地叫着,歪着脖子把血全都甩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然后一溜烟就跑到池塘中央去了,还一直在那不停打转呢。我们几个吓得扔掉刀子,跌坐在地上大哭,父亲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泪水都给整出来了。母亲呢?也捂着嘴,憋着不笑蹲下来抚摸着我们几个的头说,没事没事,鸭子,家里不是还有。最后父亲下水把那只倔强的鸭子给捞回来。这一幕,在我几十年的记忆里,是最割心的疤痕,也是最温情的。
记得有一年家里杀猪,我父亲和堂叔抓住猪的耳朵,二堂哥拉这个猪的尾巴往前推,只见那猪前脚蹭着地面,硬是不往前一步,“嗯啊,嗯啊”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村子;好像知道再往前,自己的命要休矣!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它了,三四个人你推我拉,不一会儿就将猪拉到长条板凳前,大堂哥撑稳板凳,他们几个同时用力一提,猪就平躺在凳子上了。那猪还在拼命挣扎,横摆竖蹬,弄的堂叔他们东倒西歪,不一会儿那猪也累得气喘吁吁,大堂哥见状,马上就用绳子套住它的下颌往后一拉。猪的嚎叫就嘎然而停,但它还是摔着鼻响“嗡嗡”,大堂哥刀起刀落,整套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只见血从刀把上和大堂哥的手上喷涌而出,不过一会儿,猪就气绝血流光而一蹬腿瘫软下来。硬生生地被扔到一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没了,那时候的我,心里有点愧疚,但猪的命运不是操在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我记得以前我家养了一头黄牛。牛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可以称得上得力帮手,主要是耕地和驮货物。我记得每天一大早,奶奶就会先牵着牛上山去吃草,然后就下地犁红薯地,而我就跟着母亲和其他人一起在后面拾红薯,奶奶则驼着背在前面牵拉着老黄牛,她不舍得用竹鞭抽打它,轻轻地吆喝吆喝,手里时常拿着嫩草喂它。有一次奶奶牵着老黄牛去喂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突然间发狂,拖着我奶奶狂奔起来,使得我奶奶脚骨折了,然后她就一直瘫痪在床。而老黄牛自挨我二叔用竹板狠狠地一顿毒打后,也显得更加苍老了,走路也慢悠悠地耷拉着头。二叔与三叔商量着决定把老黄牛杀掉,老人常说,老黄牛跟人相处久了就会懂人性,有灵性的。老黄牛好像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了我奶奶似的,打我二叔他们商量过后,老黄牛就一直不吃不喝,整天在流泪。我奶奶听到了这些后,就挣扎着要站起来去看看她的老伙伴——老黄牛,拗不过我奶奶的倔犟脾气,我二叔他们抬着我奶奶来到静卧着的老黄牛跟前。奶奶抚摸着老黄牛,也泪眼婆娑,嘴里唠叨着:我们都老了,快了,快了,该走了。老黄牛像是听懂了奶奶的话一样,闭着眼睛长长地嘶叫了三声“哞哞哞”,泪水挂在眼角的睫毛上,久久不滴下。最后奶奶拍了拍老黄牛的背部,扭过头去“拉走吧”……
奶奶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老黄牛那三声“哞哞哞”深锁在我的心底,湿润了我的心田,泛起了一丝丝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