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成长】【浪花】江山予我母子一爿园(散文)
一
去年,我在“柳岸花明”社团时,写了一篇文,没有得红豆,我跟社长老百先生唠叨,老百“喷”我:“你以为江山是你家开的啊,说得豆就得豆!”我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百说,你种一棵好苗,才摘一枚红豆啊。
仔细想想,老百的话也错了。江山,真的为我母子开一爿园,摘得我和母亲的情感豆豆,怀揣着,盆满钵盈啊。收获红豆并非我所求,让我们母子在这爿扎着篱笆的小园相遇相亲,将母亲活着时候未来得及重温的故事栽植在园中,让我有可能与母亲促膝唠嗑,诉说着不一样的“红豆情”,谁在伤感“恨西园,落红难缀”,拾取妈妈的落红,再香儿的心底芳园。
江山一角一爿园,那是我与母亲神会之地。
李煜曾见“小楼昨夜又东风”,我说东风自我到江山夜夜习习吹啊,虽无法了了我与母亲难舍难离的亲情,却也弥补了多少人生遗憾。
我的遗憾是欠下母亲的太多,如果母亲复活,我无颜相见。尽管母亲会用她最美的微笑化解我心中的绳结,可无法谅解自己的无奈。母亲曾经说,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口头禅,已经成为一生的坎,怎么过得去?
我是在三个月大的时候被母亲抱养的。母亲说到这段,她很开心,我却含泪。垫着小脚,迈着轻盈的莲步,跑五里地,从人家的怀里夺过来。病恹恹的样子,一声不吭,毫无气力,连哭泣的本能也没有了。母亲说,双手就像捧着一朵蔫了的花,直接送到医院。母亲骄傲的是,一颗爱孩子的心可以让一个本来得奔乱葬岗的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母亲说,看,我手上的劲儿有多大!
1979年冬。我在烟台,距家300里,我的手再怎么拉长,却也不能将母亲的生命从医院的太平间拉出。这不是遗憾,超乎我的能力。叔叔说,我嫂子踏缝纫机就像飞,像蜜蜂嗡嗡地飞。就让她灵魂飞吧。这是诗意的,我点头。我和叔叔都不忍说出我们的窘迫,那时,一尺灵魂的骨灰盒,要20元,我没有,不能说葬身无地,我选择痛的浪漫送别。
青山何处埋娘骨?那时火化场就在现今我家之左的青山上,不足三百米,距离不再遥远。山尖不能有方寸地,烟囱化魂,袅袅在天。
我的钱早就足够买一个葬娘身的地儿了,我不能抔土掩埋一个衣冠冢,就让母亲在我居家的空中看着儿的岁月吧。
我无法打破一个“魔咒”。当初母亲抱养我,有人就说,抱养的孩儿止于抱。意思是不能养得了娘。一根绳索套住了我的命运,娘知我不是不孝的儿,可娘听得见,说得出?
40年来,每逢年三十午夜,我一定在家门口找一个僻静处,点燃纸钱,喃喃有词,低诉心话,放钱的圈圈留着出口,向着青山的方向。我自知陋习无以弥补我的遗憾。网上祭奠盛行,我恨不会制一个空间,让故人与我相逢。
二
2018年(我来江山元年)的年夜,午夜祭娘的习俗终于改变了。
年前社区党员大会,主要内容是文明祭扫,摒弃清明与大年燃纸钱的陋习,党员要带好头,做表率。我把这个意思跟妻一说,她的理由更充分。
“我看怀才抱器文集空间写妈妈的文章,篇篇泣泪,天天祭悼。年夜烧纸就多余了啊。”妻也在关注我的文章,并决定购置一台崭新的笔记本,“换个笔记本,遥忆妈妈的好,网络时空是无限的。好好写字,人家不是说‘一字千金’么?几张黄草纸值几个钱,我们给妈妈价值不菲的新礼物。”
去年秋天,我的叔叔也去世了,之前他说起去向,告诉我的姐要“投海”(海葬),果然,他的骨灰洒进黄海。他还说,当初我的嫂子(我母亲)还在空中看着我,我不能钻进地下。他说要“海空一体”……他用幽默面对死亡。叔和我都欠下我母亲一个灵魂的安归之所,叔到死也还是愧疚的。
叔叔用幽默和气度完结了自己的遗憾。有了江山,我的十分遗憾减为半,这一半在芳园里复活。
妻那几年还唠叨给父母买三尺墓地,我始终不语。我在江山一角,开一爿园,我和母亲每日相约园中,地方不大,静谧葳蕤,只有我的文字嘤嘤飞响,妈妈听得懂每个从儿心中溢出的文字的意思,妈妈不语,是道不出我文章的瑕疵,我偷笑妈妈不懂得“文章学”。
那爿篱园,篱笆封存不了我们母子的诗。只有我们母子一对,我是羔羊,妈妈是老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我不能反哺,我只想有个地方给故去的母亲讲故事。一篇《想家》,就是想妈妈。坐在烟台东方电影院的石阶,想的是,你弄炊烟起,吆喝我归去。吃着你晾晒的熟瓜干,仿佛闻到了你的手香。你去公社邮局遥寄一片心的镜头,你知道吗?是被我同学的眼睛摄下的,你告诉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最有诗意的话是“我儿喜闻熟瓜干的香”,她说你会写诗。妈妈是诗人,我为诗人开一爿芳园,我们母子继续唱和,好吗?儿读的是中文,我怕妈妈输给我哦,妈妈无语。
小子,别这样埋汰妈了……这是你活着的时候的解脱语,转脸逃过尴尬,妈妈,你还会这样吗?
三
是一爿梦之园,儿用文字追忆着曾经的诗梦。很多作者说,在江山放飞了文学梦,我不敢攀比,也无心比试,只在梦之园里与妈妈絮语。因为有江山这爿园,园生好梦。那晚,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我说写文章,你亟亟穿鞋跑出,去村上的代销点买来一瓶蓝墨水,打开瓶盖,俯首闻闻墨水的香。我说,妈妈,我现在都用上了碳素笔,这瓶蓝墨水不能用了。你擎在手心里,呆呆地站定,就像被人点了穴位。你说,蓝墨水才有梦,梦是蓝色的。
我想说,我在江山园中种字,是从键盘上着色,用心谱上音色,再种到屏幕上,无需墨水啊,可又怕伤了妈妈的勤快心。
你生命的长度很短,厚度却很厚,我们总是在心灵的碰撞里产生愉快,唤起的回忆并不真实,但你的智慧却是真实的。我在《昙花:夜的第二流星》里写下你短暂的芳华,在我的文章里,你开一朵“昙花梦”。我的文友李湘莉留评给你:昙花一瞬却美了一生。长短在你面前没有了概念,一梦四十年,梦依然说你还活着。
江山一爿庭园,只开栀子花,因为妈妈你就喜欢栀子花。那我就写一篇《奉妈一朵栀子花》,让妈妈的花事继续开,开在江山的芳园里。你说,没有石条绕四周,不像老屋院落栀子花开的样子,谁知道是你的挑剔还是依恋。
你说,只有栀子花好送人,挠着头皮怎么也想不起那句诗,我在这里告诉你,那是韩翃的诗句:“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你不喜欢酒,就爱栀子花,花芬的季节,你让我挨家送花,说,不是一朵栀子花就可以感谢尽邻居的相助,是想记住邻居对我家的好。记住就要偿还,这是妈妈的逻辑。我没有忘记,从老家回来的文章里,留着我从妈妈手中接过的栀子花送与邻居的快感,看看和妈妈同时代的老人家,这是江山文风熏染了我的情感。朋友问我,写那么多的花香,因为什么?这样的逻辑判断,我无法解释,只能说,没有江山,花儿不会香,江山一爿园,适植百花馨。
如今,我对母亲的情感就像一朵朵清冷的小花,只在文字里悄然开着,不敢与栀子花媲美比香。妈妈,你没有生我,却孕育了我一生的道德文章。
江山一爿翠园,突然悠悠飘下一张花笺,我弯腰拾起,哦,原来是妈妈从天空投来一纸梦,要我持笔走江山,赶走寂寞。那天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我在江山写字妈妈可以看得见?是的,花笺印着潜暗的图案,飞鸟含草,藤蔓绕树,花枝出墙,哦,是给我和妈妈的芳园做最美的装饰。那天我真的发现了妈妈的身影,晨起写一篇《妈妈来看儿》,是因为我一个多月没有给妈妈写信了,可初闯社会干工作,距家二三十里路,怎么还用得着写信?可我第一次离家的时候,你奢望就是给你一封信,你要欢快地跑着去找小队最识字的会计林强哥读信,你要的是听读的浪漫。
想妈的时候就写信。我负箧外出求学时你这样叮嘱我,可我就写过一封信,不知你是不是还找林强哥念的。信是否念完,我就收到了你的噩耗,我将那封压在炕席下面的信放进了你的怀,化为一缕青烟。
一爿江山芳园,一条时光的河穿过园心,那是一条怀念的河,儿用旧时光里的故事填满了思念的河。我有着冲动,马上脱了鞋子,跳进小河,将我的文字和鱼儿一起放游。妈妈,你阅读我写的那篇《给母亲的素描》散文了么?我不会绘画,当初你就嫌儿不给你简朴的梳妆台画一幅画。我告诉妈妈,江山文学要求只用文字,不能拿彩笔,这是规则。你最懂得“规则”两个字,村上开山了,不准到场园边搂草,可你走不远,就在沟塘边一根根捡草叶。我用芳园里这条小河做镜子,照你的玉颜,也收纳你的声音。我在用河水洗涤我十丈愁肠,素描画里到处都闪着河水汤汤的浪花,儿知道妈妈喜欢,小时候你就赞美儿用一棍儿击水溅浪。不是投妈所好,是想找到与妈妈说话的氛围,江山静悄悄的,只有我们母子相对小河畔戏说这些年的相隔阴阳。
妈妈,一别四十年,我投稿江山始,是我们相见最频繁的两年。但遗憾还是袭击我的心,你活着的时候总喜欢搬个凳子坐在门前看夕阳,我总想描写你的样子,题目是《妈妈的夕阳》,可一年多了,我始终未成篇。我想坐下和妈妈话夕阳,可妈妈是芳年四十八走的,你没有夕阳红,我不敢下笔。
江山是一方建在驿站上的邮局,页面上的邮筒常绿,等我绘出夕阳红的图画,封好信口,在右上角贴上一枚红豆邮票,遥寄给你,人说寄往天堂的文字都是纸符,一直无力送达,我不会再留下你我母子的遗憾。
当年陆游有“沈园”,沈园之大放不下几个字,惹得他“错错错”,一阵迷惘,再进沈园却陌生,忘却了唐婉泪巾递过为拭泪。如今我在江山园中写了多少字,泰山脚下的“习之乐哉”为我数,二百多篇文章一半里有妈妈的身影。妈妈若找来,不用手持泪巾,看着儿子的笔名“怀才抱器”,你就吆喝,那些字不垂泪,只盈笑。妈妈会记得儿说话的语调,也识得儿写的文字的味儿,肯定不会喊“错错错”。我上高一那年写的《五月槐花香》,你听我读两句就说,槐花味里有儿的味儿。
我感谢江山给了我献诗的舞台。当年妈妈的生活就是诗,可儿只读到了你的苦难,如今看来,妈妈的举止都是在写诗。所以,那篇《母亲的风景》,我用诗串起,像当年你给儿做的红薯串,串串香,儿念两个诗句与你听——谁家鹅鸭横波去?这是妈妈持竿赶鹅鸭击水弄出的诗。“忍冬花下坐凭肩”,花是诗,诗若花,这不是你最想要的日子的样子么?我偷偷说,妈妈,你好幸福了,很多我文友的母亲都没有得到这样绝美的献诗。
妈妈,我唯有坐于江山花园里,才闻噪蝉鸣盛夏、梧叶擎雨声,给你再次打造一个闲坐树下飞针的场景。月隐星辰,加上还亮着一盏文字作灯捻的灯,妈妈可看见儿在深夜给你写字?
一直沉埋于抽屉最底层的日记本,来江山我才敢打开,唤起与你相处的短暂岁月。
四
如果说成长,成长是一次蝉蜕。童年少年的样子只有经过文字的洗礼才发生质的嬗变,我勤于用文字,在江山的葳蕤嘉木下褪去粗糙,过滤着岁月,提取着记忆的芳华,让一夏一夏的间隔不断压缩,改变时空的局限,唤醒曾经的失声,而为如今的呢喃。
如果说成长,成长就是情感可以回到少年时,这就是诗一般的年轻相。在江山,纸上走笔,写着歪歪斜斜几行字,却总是有妈妈的眼睛在看,梦中,还有妈妈持一盏槐花香茶,说,儿的灵感最近生辉荧光,还会继续写出最美的文章,就像继续看着张贴在屋壁上的奖状,睡前睹一眼,软软地入睡。妈妈的鼓励,宛若小时饭桌上写作业,回到了最温暖时,不是长大,是变得年轻年少,甚至不知好歹地在妈妈面前轻狂。我还可以任性地埋怨妈妈没有把灯捻挑亮,再次看妈妈挑亮儿子前程的慈祥模样。
如果说成长,我不用妈妈看着我写作业了,有了突然一夜长大的感觉。在妈妈面前,这是不是成长?是啊,是返老还童,是溺爱如糖,甚至撒娇。你再也用不着握着扫炕的笤帚,敲着炕沿,吓唬着我,不读书会是啥样……真希望听你讲,不读书就像半夜打麦,麦粒丢了多少也不知道。这都是啥比喻,或许只有妈妈懂得。
如果说成长,我用文字给妈妈一次次拥抱。一生欠母爱太多回报,无法弥补,我的情感变得温润了,拥抱入怀你的娇小身躯,听儿子的抒情,文字呢喃,声音若弦。《文心雕龙》有“操千曲而后晓声”句,真的,行万言才觉得母恩重。明知道,妈妈已经无法读到,却我依然选择无效的聒噪。
如果说成长,我完成了一次文字之旅,在江山,是最诗意的成长。那些年,我只知不放下背囊,总在路上,才是人生的壮行华章,其实也是一种残缺,这次,是冥冥之中妈妈要我给她做一次旅行见闻的汇报,我才停顿了脚步,在文字里沉淀我的见闻,筛掉那些浮华。我不是苦旅孤旅,妈妈的影子始终相伴,没有诗意的人生路途,只能是“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
如果说成长是最懂得为妈妈唤回好时光,那我一直在努力。小时候,最不懂得妈妈的辛苦,妈妈也唠叨过,可总觉得妈妈无聊,找个机会唠叨一会,哪知儿不懂事,不开窍,这次,到江山写作,儿懂了。可每次呼唤时光重新来,都只能是一次次落泪而时光还是现在。妈妈说过,俺是农妇,就喜欢躬耕的姿态,我真的看见了妈妈恍若一株庄稼临风而伫,那我就让妈妈在丰收里熟成那首“南塘收获”诗中的古雅意象——“田妇归时秫穗黄”。因为妈妈说农事繁忙的田野才是她一辈子钟情的地方,是最美的时光。如今,我成长了,我可以读懂妈妈的心了,她喜欢的是朴素的本色生活。
时间的改变不是时针的跳动和旋转,是在时光机里不被摇晕的沉静,我在江山找到了与我亲爱的妈妈灵魂对话的路径,我第一次更近距离地接近了妈妈活着的灵魂。
江山,让我的母亲一直可以活在我的文字里。
人啊,多大也离不开妈妈,人生已花甲,我还在成长,因为妈妈在我的文字里永远不老,总有不如意,还在求一个更好的明天,也更想听听妈妈的唠叨。
江山予我一爿园,土地证是永久的。在园中听到的旋律,主题总是“成长”,于我,还是“快快长大”的摇篮曲。
春来泛绿,秋至叶陨。江山没有这样的缓慢而分明的春秋,有的是春意葳蕤,芳草如茵的胜景芳园。我要打理好这爿篱园,给妈妈继续唱一弦躬耕垄亩的时光曲。
我愿这爿园成梨园,常睹“梨花带雨”母亲貌。
2020年5月1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