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清晨的太阳升起之前，常胜已经在负责的路段巡逻了半小时。期间总共只遇到两辆车，一辆是环卫局的垃圾清运车，一辆是空空如也，只有司机孤零零一人的52路公交车，都是保证城市生活正常运转而必不可少的车辆。平时川流不息的私家车一辆也没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使城市的经济几乎停摆，广大市民响应号召宅在家里，与肆虐的病毒拼毅力，拼智慧，争取把病毒“闷”死。空荡荡的马路比平时宽阔了许多，过分的宁静让常胜很不习惯，恍惚置身于某部神话片中的虚幻世界。
　　 直到那部亮银色的别克凯越小客车赫然跳出在他的视野里，才把他拉回到与职能密切相关的现实中。
　　 凭着娴熟的业务知识，他一眼认出这是一部2018款的三厢车，CVT无极变速，1.6排量。现代感十足的车身笼罩在朝阳的辉煌里，泛着一层华丽的金色光泽。要在平时，对这款车素有好感的常胜肯定要大大欣赏一番。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车身的外观，因为它竟然堂而皇之地停在锦绣苑小区旁的马路上，一个上方悬挂着醒目的禁停标志的位置！
　　 疫情防控期间，车辆行人稀少，难免有的司机心存侥幸，放松警惕，无视交通法规，反而加大事故发生的概率。上级有关领导多次指示交警部门，一定要加大交通秩序的管理力度，严查各种交通违法行为，配合好全市抗击疫情的大局。
　　 常胜把警用摩托停在别克凯越车前，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窥见车内干净整洁，几乎一尘不染，黑色真皮座椅上铺了一层米黄色的冰丝坐垫，显得美观大方，车内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车后座上放了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像是匆忙中丢下的。从车内状况，猜得出车主是个爱车之人，大凡爱车的人开车都很谨慎，很少违章，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违停。常胜举目四顾，本着教育为主的原则，他并不想马上开出罚单。希望司机只是临时停靠一下，发现警灯闪烁的摩托车，会忙不迭地奔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迅速驶离。但不见司机，再等等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特殊时期，既要严格执法也要讲人性化，或许司机真有什么急事呢？等了足有五分钟，还是没有司机的身影。他只得按照程序，拍照取证，开具“违法停车告知单”。
　　 跨上摩托车准备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贴在车窗玻璃上告知单，像一只黄色的小精灵，在晨风中轻盈地跳跃着。可它代表的法律尊严可不轻飘，意味着司机将为自己的疏忽或是取巧付出200元罚款，记3分的沉重代价。
　　 他在心里叹口气：机会给你了，是你自己不珍惜！
　　
　　 二
　　 接下来的几天，常胜几乎把这事忘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路过锦绣苑小区前的十字路口，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简直难以置信——别克凯越车竟然还趴在那儿！连草草停车时来不及打正的前轮都保持着原先的角度，纹丝未动。他调转车头开过去。
　　 “违法停车告知单”已经撕掉了，只剩一道被胶水粘连下来的残余痕迹。这么说，车主已经知道违法事实了，可为什么还不移走呢？常胜冷笑，他知道有的车主会耍点小聪明，觉得交警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就不会再来，于是放心大胆地继续违法行为。哼！有错不改，还投机取巧！他最恨的就是这类驾驶员。
　　 这回他没有片刻犹豫，坚决地开出第二张“违法停车告知单”。
　　 第二天，下班后他特意绕过去，要看看这位自以为得计的车主是不是警醒了。第二张告知单照例被撕掉了，可气的是车辆依旧原地不动，坚如磐石。造型时尚的车前大灯如同两只明亮的大眼睛，讥讽地斜视着他，好像在说：“就是不走，看你还有什么招！”一向好脾气的常胜被彻底激怒了，当交警八年，经他手处罚的违法司机不计其数，敢这样挑衅交警威严的还是头一个！
　　 他第三次对这辆明目张胆蔑视法规的小车开出“违法停车告知单”，由于气愤，握笔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写出的字迹明显比平时丑陋。
　　 反常的情况引起小区进出居民的围观，人群中低声议论：“怎么还贴啊？”“唉，一条死路，停就停了，又不影响交通！”“这警察也是的，不依不饶的干嘛。”“呵呵，交警都有指标，多罚款多拿奖金呗！”……
　　 对居民们的误解，常胜不想多解释。这条路看似死路，但直接通往小区的侧门，是紧急情况时供消防车和救护车行驶的生命通道。眼下正是疫情防控的关键时期，广大市民大多居家，万一不慎发生火灾，通道被违停车辆堵塞，消防车进不去，火势控制不住怎么办？众多行动不便的老人孩子不能尽快撤离怎么办？万一有居民感染病毒，救护车不能及时进去，多耽搁一分钟，多接触一个人，就多一分病毒扩散的危险。这些潜在的危机，普通居民也许想不到，常胜作为一名肩负维护正常交通秩序的交警，如果不能未雨绸缪，视而不见，那就是严重失职。一座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疫情防控必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可能成为这张大网上的漏洞，让无数人的努力前功尽弃。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他郑重地把第三张“违法停车告知单”贴在车窗玻璃上，与前两张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迹组成一个工整的“品”字型。是巧合，也是心中的闪念，他真心希望车主能做一个有品行，有社会公德的人。
　　
　　 三
　　 处理完一切，常胜发现路灯已经亮了。暗叫一声“糟糕！”赶紧驾车往家赶。今天是女儿依依五岁生日，说好给她庆祝的，更重要的是远在武汉的妻子也与他约好，晚八点准时通过视频一同为女儿庆生。
　　 妻子邓宏是市三医院的医生。半月前，市里根据中央的统一部署，组织援鄂医疗队奔赴武汉疫区，各医院医护人员积极响应，踊跃报名，出现很多感人的故事。一天，妻子下班回来显得魂不守舍，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好几次欲言又止。晚上，安顿女儿睡下，常胜看着妻子的眼睛，突然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啊！你都知道了？”妻子惊喜。“结婚这么多年，你心里什么秘密瞒得过我？别忘了，你老公是一名警察！”常胜不无得意。“看把你能的！”妻子娇嗔地白他一眼，又愧疚地说：“报名前没征求你的意见，怪我吗？”“你要不报名我才怪你呢。只可惜我不是医生，否则我保证第一个报名！”
　　 第二天一早，趁女儿还没醒，邓宏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拖着常胜连夜为她准备好的行李箱，故作轻松地：“好啦，我走了！你一个人带孩子，注意休息，别累着。”常胜一把抓住她的手，认真地关照：“你自己要多保重。一定……安全回来！我和依依等你！”一句话让邓宏强忍的泪水瞬间失控，破堤而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援鄂医疗队前往机场的途中，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早已等候的常胜面对驶过的大巴车，举起右手庄严地敬礼，向自己的妻子，向这些不顾个人安危逆行而上的勇士们送上最崇高的敬意。
　　 八点差五分，常胜和依依已经把蛋糕摆在桌上，插上蜡烛点燃，静静等候着。八点整，手机准时响起视频通话的铃声，依依抢先按下接听键。视频里出现邓宏在重症病房里隔着玻璃的身影，她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戴着沾满雾气的护目镜和厚厚的口罩，露出来的只有一双大眼睛。依依还是从熟悉的眼睛里认出了妈妈，哭喊：“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邓宏的眼里涌出泪水，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心”的手势，然后转过身，防护服的背上写着几个大字：依依，生日快乐！妈妈爱你！常胜躲开镜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
　　 他领着依依吹蜡烛，唱生日歌，邓宏合着节拍轻轻拍手，一家三口隔着千里之遥，过了一次特殊的生日。
　　
　　 四
　　 摩托车还没拐上锦绣苑小区门前的马路，常胜已经莫名地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当他看到那辆像钉死在路面一样的别克凯越时，并没有特别惊讶。不出所料，第三张告知单也被撕走了，车主摆明了是在跟他较劲。
　　 小区居民看到常胜，认得出他就是那位三番五次跟这辆车过不去的交警。大家都不吭声了，但异样的眼神里却透着“看场好戏”的信息。常胜知道自己已深陷一场博弈，两个不曾谋面的剑客在用意念厮杀，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你来我往，昏天黑地，非要决出个胜负高低不可。
　　 “好吧，既然要斗，就奉陪到底！”他在心里发了恨，把第四张“违法停车告知单”用力贴到车窗玻璃上，不再像前三张那样温文尔雅，横斜地压在“品”字型的痕迹上。
　　 就这么着，车主撕了，常胜贴；车主再撕，常胜再贴。他不相信斗不过这个狂妄之徒。贴到第六张的时候，常胜犹豫了，不是认输，而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通常敢于蔑视执法交警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权有势，或“上头有人”，自认凡事都能搞得定摆得平。再一类是财大气粗，挥金如土，这点罚款对他们不过九牛一毛，根本不屑一顾。凭直觉，常胜断定这辆别克凯越的车主应该不属于这两类人。可为什么对违法行为肆无忌惮，对处罚漠然置之呢？要知道，六次罚单一千二百元，可不是小数目，更重要的还有记分，一本驾照一年也就十二分，到目前他已经被记了十八分，驾驶证早已失效，怎么可能还如此笃定？
　　 重重疑问令常胜无法泰然，下决心会会这个车主，彻底揭开其中之谜。他总结发现车主每次都是在晚上，趁无人时偷偷撕掉告知单的。于是，当晚他没开警车，悄悄隐蔽在阴暗处，准备抓他个现行。
　　 在等候车主现身的一段时间里，常胜脑子里不断揣摩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交锋对手，他长什么模样？年龄，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还是四五十岁的中年？身材，是高大强壮还是矮小瘦弱？职业，是文质彬彬的机关干部还是风风火火的企业职工？性格，是我行我素，胡搅蛮缠还是精明圆滑，八面玲珑……
　　 这时，目标出现了！常胜全身顿时绷紧了。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心翼翼踅到车前，伸手撕下告知单，几把扯得粉碎，急忙离开时，正好暴露在路灯的灯光下。常胜连眼睛带嘴巴都一起张大了，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孩子！没错，的确是一个仅八九岁的男孩。常胜从藏身的地方闪出来，男孩被突然冒出来的警察叔叔吓到了，惊恐得像一只被猎人抓住的小鹿。
　　 常胜严肃地问：“小朋友，你在干嘛呢？”
　　 “没……没干什么……”男孩把握着扯碎的告知单的小手使劲往背后藏。
　　 “是你爸爸叫你来的吧？”
　　 “不是！我爸爸才不呢……”男孩说着哇地哭出来。
　　 听到哭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从小区里奔出来，一边哄孩子一边埋怨：“你这位同志，怎么对一个孩子凶巴巴的！”
　　 常胜向他表明身份，并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缘由。老阿姨听明白了，不无抱歉地：“不怨孩子，是我们工作没做好。”
　　 这又是什么情况？常胜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五
　　 原来老阿姨姓郑，是居委会的干部。男孩小名叫伟伟，爸爸是高速公路新庄收费站的党支部书记。他们并不住锦绣苑小区，住这儿的是伟伟的奶奶。
　　 十几天前，也就是常胜贴出第一张“违法停车告知单”的头天晚上，正在家休假的伟伟的爸爸，突然接到上级有关部门紧急通知：为严防输入性感染，疫情防控指挥部下达命令，从今晚22:00开始，各高速公路收费站设卡对所有入城车辆实施严格检查，车上乘员必须逐个测量体温，填写信息情况表，对有疑问者现场隔离，做进一步的医学检测。务必做到不漏一车，不漏一人。新庄收费站是进入本市的最主要门户，通行车辆多，责任重大。当时距离22:00已经只剩两个小时，必须迅速赶回站里，动员安排，组织实施。时间急迫，容不得耽误一分钟。
　　 伟伟的妈妈去年刚患癌症去世，平时一直是父子俩相依为命。爸爸只得驱车把他送到锦绣苑，连小区都来不及进，在大门口匆匆交给奶奶，便跳上单位前来接他的车急驶而去。这一走十几天没回来过。为了帮助战斗在一线的抗疫人员解除后顾之忧，根据街道的安排，居委会承担起照顾伟伟和奶奶一老一少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
　　 “前几次就发现这孩子晚上常常一个人偷跑出来，我以为小孩子在家里闷久了，呆不住，想透透气，也没多在意，谁知道还有这茬事？怪我怪我！”郑阿姨连连道歉。
　　 伟伟是去车上寻找遗忘的语文书时，发现被贴了“违法停车告知单”。他只知道这叫“罚款单”，耽心爸爸被罚，天真地认为只要把“罚款单”撕下来丢掉，就没法处罚了。于是，便发生了以上充满误会的一幕。
　　 真相大白，常胜只能无奈苦笑。已经平静下来的伟伟，怯生生地望着他，央求道：“叔叔，别罚爸爸，好吗？”常胜摸摸他的头：“哎，你这孩子！”
　　 离开锦绣苑，常胜心潮难平。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过高速公路收费站抗击疫情的现场报道，画面上收费站的员工顶着刺骨的寒风，坚守在岗位上，为了不放过任何疑点，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实在困了，就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稍微合一合眼，起来又接着干。有的人一周都没脱衣服睡过一个安稳觉。这其中就有伟伟的爸爸。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一道门，身后是整个城市的安全，牢牢把住这道门，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疫情就是敌情，抗疫如同一场战斗。妻子邓宏和她的同事们是无畏的战士，伟伟的爸爸和他的同事们也是无畏的战士，还有坚守在每个岗位上的所有普通人，包括居委会的郑阿姨，他们又何尝不是战士呢？当灾难袭来的时候，没有人悲观，没有人退缩，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与病毒顽强斗争。在病毒疫情的淫威面前，个人的能量是有限的，但成千上万个人的努力汇聚在一起，就是一股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
　　 常胜向领导作了汇报，经批准从系统里撤销了对别克凯越车的违法停车处罚。同时调来拖车，把它移动到正确的停车位置。
　　 也就在这一天，市卫健委宣布：本市确诊病例首次归零！标志着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斗争，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人类与狡猾病毒的殊死博弈，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被久久压抑的市民，终于驱散了心头的阴霾，挺起胸，露出过节般的欢笑。
　　 借用某位诗人的诗句吧：再寒冷的冬天也会过去，再迟到的春天也会来临。和风已经荡漾，暖意已经滋生，春天还会远吗？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