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秋天的原野(散文)
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孩子们的朗诵声清脆而稚拙,完全没有秋的影子,然而,范仲淹这短短的几行文字,轻轻唤起了我心中的秋意,惹得我眼前呈现出故乡秋的样子。
我爱故乡的秋天。秋天的原野,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秋高气爽,叠翠鎏金,瓜果飘香。门前的葡萄架挂满饱胀的葡萄,餐桌上永远有田地里新摘的蔬菜,空气中似乎长了一串串水灵荡漾的气泡,吸入肺腑,通体舒畅。我们的诗人,总是将最美妙的语言送给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我小时候并不懂,也从未见过孤鹜是何生物。平常日子里,山野里飞过的鸟雀,我是不识的。我只认得青蛙、知了的鸣叫,在某个暑气还未散去的傍晚争先恐后地扯开喉咙,让村子里多了一份别有风味的姿态。那时,也并未读过“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但这意境,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上感受过。
秋天,整个村子都忙碌起来。我也忙碌,忙着生长,忙着收获,忙着撒野玩耍。稻田里,处处都有矫健壮硕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村民们移动的脚步轻快有力,整座山野的粮食都上了他们的坚实的肩膀,回到了村子里。
鸟雀归林,秋天的大地每日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走向沉静,祥和。我和姐姐常常做好稀饭,支好板桌,拿出咸菜,等待着在田里劳作的爷爷和父母归来。
稀饭由热到凉,我们姐妹也已经在村边的小路口张望了无数遍后,小路的那头,终于出现了亲人们挑着稻谷有说有笑的身影。父亲和爷爷喝完稀饭,又往后山去——晒谷场上还有需收回的稻子。
我们朝后山望去,早已不见父亲和爷爷的身影,问母亲:“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
“快了,快了。还有几天,就全部可以收成入仓了。”
母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快了,快了”。
二
母亲说“快了”,实际上离结束还很遥远。我与姐姐清晨醒来,常不见父母的身影。
清晨的凉爽在村子里弥漫开来。我与姐姐起床,吃完母亲备好的早餐,便沿着溪边往山野深处走去。那里有我们家的田地。春天,母亲常带着我到田地里拔秧苗。秧苗长得浓密翠绿,精神抖擞。跨进水里,没膝的深度带来浓浓的凉意。母亲叫道:“别下来,凉。”回到田垄上,裤脚已湿了大半。母亲也不恼,笑着说:“小囡也能干活咯!”见母亲将秧苗捆绑好摆在田垄上,我便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两根,三根……”
“小心一些,别把它们分开,否则到了田里长不高。”母亲说,“秧苗分了家,也会伤心的。”听了母亲的话,我便觉得这秧苗有着一股神奇的魔力,越过了我的想象,来到秋天的田野上,长成了一垄一垄金色的稻穗。
稻子快成熟的时候,是家里最忙的时候。
要找晒谷的坡地,还要腾空家里的谷仓。谷仓不在话下,晒谷的坡地却是极为稀罕的。村子四面环山,平缓的坡地在稻谷丰收的时节显得尤为紧俏。父亲将家里的晒谷篾席早早地搬到后山,把田地里丰收的稻谷挑到后山的篾席上晾晒开来,晚间时分,再从后山收回屋里,这就算是完成了一道最主要的工序。
我与姐姐很喜欢凑热闹。我们到田地里是捣乱的。到了秋日,多数稻田已经干涸,少数的田里还覆盖着一层薄水,那会给收割带来极大的麻烦。爷爷常在收割前数日,便把田垄剖开一道口子,水流干之后,太阳再晒几日,地便被夯实了,也不影响稻谷的最后生长。
那稻子真叫人欢喜啊!粒粒饱满,垂挂在那,就像一颗颗耀眼的珍珠。不,是黄金!民以食为天,这就是粮食,金灿灿的粮食啊!母亲剥开一粒稻谷给我们看一看,里面冒出白色的米粒。那米粒就如天上的雪花那么纯净,我情不自禁地放到嘴里咬,一股淡淡的清香在口中漾开来。我嚷着:“还要一粒,还要一粒!”母亲说:“可千万别把壳吞进去,那会卡住你的喉咙的。”我一摸那金色的稻壳,果然,刺刺的,剥开后,连忙扔得远远的,留下那白色的米粒直往嘴里扔。
母亲说:“这米粒有大地的味道。”
呵,母亲没有读过书,怎么会说出这么美妙的话呢?我把头埋到地里去闻,果然,泥土是有芳香的。我便慷慨地将头往地里伸,母亲笑道:“小囡怎个调皮的,不如来帮我背稻谷。”
三
背稻谷就背稻谷。
父亲割稻,母亲“运输”,爷爷“打稻”。父亲两手一把稻谷,再抽出其中一根稻秆来绕一圈,就算是给这些稻谷绑了个暂时的结节,不易散开。我和姐姐的任务,就是把这一小捆一小捆的稻谷背到爷爷的打稻机旁边。爷爷的脚踩在那机器的横版上,就会发出“呜哇呜哇”的声响。踩得越快,那声音的节奏就越快,就像一首奏鸣曲似的,呜哇呜哇呜哇……。
母亲问:“啥是奏鸣曲?”我和姐姐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音乐课上学过,说是很快乐的曲子。”我其实并不太懂奏鸣曲是什么意思,只在某节音乐课上听老师说起,便觉得这三个字有着神奇的力量。我想把那些快乐的元素,都按到“奏鸣曲”之中去,蛙鸣,蝉噪,蟋蟀吟……它们都能唱奏鸣曲,在秋天的原野里,无师自通,兀自演奏,浩浩荡荡,独立成团……
姐姐比我力气大,她等父亲身边收割的稻谷堆成一座小山丘时,就开始搬运。双手一摊,一围,一绕,一甩,那捆稻谷就到了姐姐的肩上。姐姐背着稻谷往爷爷打稻的地方走去,威风凛凛的,在秋天的田野上,就像一个战胜了自然的将军。
我也背稻谷。我也学姐姐那样把手一摊、一围、一甩,可稻谷到了我的肩上,却散开了,一根根地毫无气力的样子,散落在我的周围。母亲见了,说:“你这一甩,要把手放在稻结节的地方,那样就不容易散。”说着,又给我演示了一遍。我照着母亲的样子,把住结节,往肩上一甩,那两捆稻谷稳稳当当地横在了我的肩上。
呵,我也变成了一个战胜自然的将军,威风凛凛地从姐姐身旁走过,走到爷爷身边,往机器旁一放,在呜哇呜哇呜哇的声响里继续朝父亲的方向走去。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姐妹:“两姐妹能干活咯!”说完,又埋头到成堆的稻谷中去了。
也有老困的时候。我便坐在爷爷管理的机器旁,看爷爷手脚并用打稻谷。稻谷到了那圆溜溜却又不停运动着的齿轮上,瞬间从稻秆顶端四处飞溅开来,跳脱,覆盖,慢慢隆起……
看着这一粒粒的稻谷,有我与姐姐“运输”之功,我很满足。
四
等稻谷收割得差不多了,爷爷和父母就开始整理稻秆。
没有了稻谷的稻秆子,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田野里,也只剩下齐整的被收割了的稻根,顽强地立在那,很执拗地告诉大家: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那些堆叠成山的空头稻秆,被结成一个一个稻草堆。爷爷与父亲显然是老手,捧起一堆,在稻头上绕个圈,再把底部岔开,一个稻草堆就扎好了。扎好了的稻草,从躺着,到立在地里,也就几秒钟时间,看得我眼花缭乱。爷爷与父亲做这农活时,闭口不语,表情严肃。母亲说,那是在心里盘算着该把这些稻秆如何处置呢。原来,农家活在手上,希望却早已在远方了。
等他们扎好几个稻秆,我与姐姐便开始撒欢了。
我扒开这个稻秆往里钻,姐姐扒开另一个稻秆往里钻。我们来来回回不停地换,换着换着,便追着跑起来。“姐姐抓我啊!姐姐来抓我!”我身子灵活,在稻秆丛中游刃有余,姐姐却迷糊了——她比我高出二公分,愣是把稻秆头撑开了,那稻秆一散落,满身都是。我哈哈大笑说:“姐姐输了!”姐姐手忙脚乱地把那些稻秆从身上撤开,脸上却留下淡淡的红色印痕了。却也不恼,继续追我。我扔开稻秆在田野里飞奔起来,叫声,欢笑声,与山间的鸟啼声,某个角落不知所起的蛙鸣声混到一起,不知有多快活。
脱开衣裳,红一绺,青一绺,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秋天稻谷丰收的时节,那是天地最可亲可敬的时节啊。
爷爷挑着一担稻谷,父亲挑着一担稻谷,母亲抱着一捆稻秆,我与姐姐各人拿着一根稻秆,伴着满天的晚霞,回家。
“朱老师,你的童年好丰富啊!”学生说道。
我有点恍惚,望着眼前的他们,似如做了一个童年的梦,一个思乡的梦。
耳旁又响起了宋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
拜读佳作,学习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