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学徒难当(散文)
我从小就爱看连环画。看得多了,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战袍,顶盔披甲,挥刀杀敌的武将们的英姿,时不时挤进我的脑海,混战一场。于是,灵感一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在语文课本、数学课本上画武将,什么头盔、铠甲、玉带、宝剑、方天画戟,该有的都画上。当然,如果老师正好发现我在课本上乱涂乱画而不认真听讲,少不得揪着我耳朵,将我推到后墙跟,罚站。
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遇到下雨天,在家休息,我则从一摞连环画里挑选一些枯藤老树昏鸦,疏林荒山斜阳之类的画面,摊开一张白纸,用铅笔照猫画虎地描上几笔,自娱自乐。有一次,我在一张四开白纸上凭想象画了一幅山水图,远景是山峦雄峻连绵起伏,中景是茂林修竹郁郁葱葱,近景是红旗飘飘漫卷西风。主题是一个红军战士站在一块微微前倾的危岩上,身背钢枪,左手紧拽枪带,右手举着一只铜号,迎着阳光,对着蓝天白云,在使劲吹着。我还像煞有介事地在画的左上角题了毛主席的《西江月.井冈山》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我知道,我那两下子根本不能称为画,只是涂鸦而已。尽管我对画面构思得比较到位,但我没学过绘画,手不听使唤,于是画出来的线条七扭八歪。画中的山林旗帜还能将就着看看,但那个战士的身材有点不合比例,手臂动作僵硬,脸部表情木讷!画完后,我本想把这画当场撕了,省得传出去丢人现眼。可转而一想,为这幅画我可绞尽脑汁,花了很多时间。就这么撕了,对得起自己么?先留着吧,多找找不足处,以后好改正。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对我的那副画发生了浓厚兴趣。只见他一会儿趋近了睁着眼细看,一会儿退后几步眯着眼点头。看他一身很普通的老农民装束,丢在人堆里一时三刻也认不出他这个人来。除了有点胖,脸上也没透露出点滴的文化气息来。难道真人不露相?我心里不由得直打鼓,就怕他挑我的毛病。那可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捉一个准。
却不料他对我父亲说:老兄呀,你家四儿子肚里有货,是块学雕花板的料呢。
那时,我父亲正挖空心思想让我跟人学点手艺,比如铁匠、泥匠、木匠、篾匠、圆作(箍桶、)裁缝啥的。俗话说薄技在身吃四方,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尽管那时匠人的工钱不多,但比在生产队里挣死工分要强多了。而且一日两顿饱饭,少不了烟酒好菜,着实令人羡慕。
可我跟谁学艺呢?那时我们生产队里只有和福二伯是雕花板师傅。父亲几次跟他开口,想让我跟他学艺。但和福二伯始终不同意。后来我们暗地分析了一下,二伯的手艺确实不咋的,雕刻出来的人物、花卉、鸟兽太老式,呆板,没有生气。而且他本人脾气也倔,整天板着张麻脸,撅着嘴,不给主人家好脸色。那时农村的风俗是,再穷的人家,儿子结婚,做父母的必须准备一张雕花大床。所以,雕花板师傅的活儿还是有的,然而没二伯的份,于是他只能整天混在社员群里挣工分。
父亲听来客建议我学雕花板,好比正想瞌睡呢却有人送枕头,正中下怀,连忙追问,跟谁学?来客轻松地回答:“就跟我儿子学吧。”父亲大喜过望,立即当场跟来客认了干亲,并立时三刻逼我叫他“李家寄爷(干爹的意思)”。
寄爷跟我父亲定好拜师学艺的日子,吃过中饭就回去了。下午,全队人都知道我就要出门学手艺了,年轻人一时都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一个本家大哥凑近我,低声说:“兄弟,等你学好了手艺,我那读书不上心的儿子,将来就跟你混饭吃咯。”看到本家大哥眼中满含希冀的眼神,我得意起来,感觉走路都有点飘了。
过了两天,父亲带着礼品,和我一起摸到江口公社启瀛小学附近的村庄,问雕花板师傅李承晚家住哪?被问的村人一脸懵逼,说我们这里没有李承晚这个人,只有一个叫李万顺,他儿子是个雕花板师傅。我悄悄地跟父亲说:“阿爸,李承晚是南朝鲜总统,被美国人暗杀了。看你这记性。”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对,我们找的是李万顺。”
到了李家宅,三间高大的朝南砖瓦房,上首是寄爷老夫妻俩的卧室,中间前头屋(即厅堂)正面有六扇哈达门(雕花木格门,)下手是他儿子圆桂的卧室。还有两间朝东的砖瓦房,作为雕花板的工场。
父亲一看到李家的哈达门,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知道有哈达门的人家,以前肯定是老户人家,不是官宦后代就是地主老财。这让一辈子为了给儿子建房而愁白了头的父亲顿时艳羡不已,直说这是个好人家。可后来,我听到有人说李家原来确实是大户人家,四厢房加四围宅沟,自成一个宅子,是村里的首富。可惜李万顺在旧社会里,据说是个五毒齐全的败子,他不但将祖上留下的良田美地踢光蹬净,还把大半个宅子拆卖了。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寄爷的败家行为,在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中,因李家没田无地,被评为贫下中农。
父亲千恩万谢地向我寄爷赠送了一条“飞马”牌香烟,又往厨房里拎了一瓶油,一袋米,作为我在李家学艺的伙食。至于蔬菜之类,寄爷说不必带了,自留地里有。
我寄爷那时六十不到,一副团团脸,显得富态,人也和善。我的师傅圆桂哥,跟我说不要叫他师傅,叫师傅生分,不像一家人。叫哥吧,显得亲切。
圆桂哥中等个,大概大我八九岁,还没结婚。由于溢脂性脱发,因此他的发际线较高,显得比较老相。平时话不多,只是在安排我干活时才说几句。安排好了活,他就刨木板,打图样,扯动木钻打眼,用线锯切割掉图案外的木板。我呢,手握锋利的平口铲刀或斜口插刀或三角V形刀,在圆桂哥切割好的木雕板上,将毛糙的锯痕铲削光滑。圆桂哥说这工艺叫“倒角。”由于刚上手,圆桂哥对我倒的角很不满意,说倒出来的线条粗细不匀,有些毛糙。寄爷就出来打圆场,说寄子才学几天,哪能马上就做出熟练工的活计呢,按规矩学徒三年,别急,慢慢来。
我对寄爷的宽宏大量很感激。可几天后,这感激就被冲淡了一半。起因是寄爷和圆桂哥背着我闲聊,圆桂哥说某匠人活没接到多少,却又招了个学徒,这不是白吃饭么?寄爷说,学徒学徒,免费帮工三年。而且都是自带伙食,师父不费半钱。何乐而不为呢?
哦,怪不得寄爷要招我当学徒,有利可图呀。如果我今后真学成了手艺,白干三年也值。再说,现在哪有机会学手艺?有的倒贴钱也找不到门路呢。
但我很快就厌倦了学徒生涯。
每天早晨起来,先操着扫帚将屋里院外扫得干净光洁。给水缸提水,往灶房搬柴。忙时帮寄爷做些农活,也是学徒的内容之一。吃过早饭就进工场干活,给锯好的木板倒角,用砂纸在已经雕刻好的花板坯上用力擦拭,在配制好的油漆和猪血盆里使劲搅拌,在油漆过的花板上用超细砂纸细细打磨……我得忍受木工刨下狂舞的刨花和飞扬的粉末,我得忍受近乎机械式的倒角,我得忍受猪血发酵后的腐臭味,我得忍受每天同样枯燥的工作,我得忍受几乎见不到其他人的寂寞,我得忍受远离亲人的孤独……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我还得忍受寄爷身上阵阵发出的狐臭味!
天气渐渐热起来,寄爷的衣服越穿越少,到只穿汗衫时,那股浓烈的狐臭味就弥漫在工场、厨房,几乎让我不敢大口呼吸。
寄爷家里很少有村人来串门。记得有一次,寄爷让我到生产队的社场上往回挑麦秸。到了社场上,全队男女老少都在,我用眼角余光瞥到好几个姑娘在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怕羞,低着头,红着脸,挑起担子就飞也似地逃回李家。心里却直遗憾,原来生产队里是有姑娘的。于是盼望着寄爷啥时再派我到生产队里代他干些活。
我在李家干了半个多月后,圆桂哥接来的活计都完工了,暂时告一段落。于是寄爷客气地吩咐我先回家,等圆桂哥重新接到活计,他会通知我继续学手艺。
我背着我的行囊,跟寄爷、寄娘、圆桂哥作别后,刚离开李家宅,全身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仰视天空是那么的湛蓝,俯看河水是如此的清澈,那初夏新插的秧苗已经染绿了大地,我尽情享受着某种失而复得的自由。
回到家里,我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不想再去李家学手艺了。第一,李家的活儿其实也很少,圆桂哥的雕花板手艺很一般;第二,我受不了寄爷无所不在的狐臭;第三,我受不了李家的冷清,我需要热闹;第四,我不能生活在无书可读的环境里……
母亲见我如此任性,竟然自毁前程,气得都说不出话来。父亲却叹息道:你呀,真没出息!才去了半个月,耐不得冷清,拍拍屁股就回来了。可惜我白丢了一条烟,还有没吃完的油和大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