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雨后的一天。我盯着河对岸，目光似要穿越青山。青山后面，是母亲生前的远房亲戚——舅舅的家。舅舅家的后面，有一个樱桃园。
　　 整个天空，无边无际的蔚蓝。天上的云彩，大朵的、小朵的，像在飘动，又像在消散。风，轻轻地，一阵、一阵，和煦。天气，暖和得让人慵懒……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奶糖味、牛奶香，诱惑着你的贪婪。
　　 几只云雀在窗外忽高忽低飞翔着，鸣啭。走，摘樱桃去。有个声音故意撩拨着。脚，迫切地迈出防盗门。
　　 跨过一座桥，走过一段蜿蜒路，下一个坡。一座红砖青瓦房。红砖墙根，站着饱经风霜后沐浴幸福阳光的舅舅，他像盼望孩子回家一样，遥望着我向他走去的方向。
　　 两只黑白相间的蝴蝶无声地飞翔。三五只母鸡悠闲地觅食。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昂着头，“汪汪汪”吠叫。
　　 大黄狗的主人——我的舅舅，夹着一只纸烟，长声吆吆：“它——在——欢——迎——你——”话音里飘送一股烟味，还有他身旁的草香、枝叶香、泥土味。
　　 我跟在舅舅的身后，走向通往樱桃园的曲径，两眼迷醉得忘记挪动脚步。
　　 这是绿色的村野，春天的世界。李子树、梨子树、枇杷树、桃子树……深绿色的叶，青中泛黄的果……还有葡萄架，以及匍匐在架子上的藤蔓，藤蔓上的葡萄叶，酱红。看样子，转葱绿色还需要些时日。
　　 踏进樱桃园，踩着的土地，松软。许是昨日下了一场贵如油之雨的缘故吧。松软之上，丛生着无名的杂草、野花。在杂草、野花的簇拥中，伫立着一棵、一棵的樱桃树。樱桃树只有一人多高。记忆中的樱桃树比这要高几许，树干也比这大。想摘果子，必须爬上树干。有时为了一颗果子，还会摔得鼻青脸肿。而今，这树，我都不敢爬，生怕它载不起我的体重。它的主干可能只有一个碗口粗。但枝桠多，斜伸到四周，像一把伞。每根枝条上挂满了樱桃，绿的、黄的、红的，好看极了。我不用踮脚尖，伸手逮住枝条往胸前一弯，嘴巴就可以含住一小撮。
　　 舅舅说从前的樱桃树，必须掌握好浇水、施肥的频率和量。勤了，多了，反而会烂根，不容易成活。懒了，少了，则枯枝败叶，死掉。现在呢，科技发达了，追求从简、从速。很多传统的农作物和果树都被改良了，樱桃树也不例外。
　　 舅舅还说现在的樱桃树比以前的耐活，只要有阳光、雨露，追加点买来的专用肥料，树苗就“蹭蹭蹭”猛长。不像过去费工夫。以前栽的樱桃树起码要六年才结樱桃，现在，最多三年。以前的樱桃树，可以一直活着，一年比一年繁茂。现在的樱桃树只有三年的寿命。栽一棵小樱桃树，三年挂果，挂果三年，就不行了，又挖掉，重新栽。
　　 我想起了速成鸭、速成鸡……想起了催长素、催红素……想起了化肥鱼、喂避孕药的黄鳝……
　　 “舅舅，你这樱桃是自然熟还是……”
　　 “现在是自然熟，早期为了卖个好价钱，还是要打催红素。”
　　 “街上老早就有买了，幸亏我没买。”我心里说着，嘴上卖着乖，“我吃到纯天然的喽！”
　　 舅舅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伸出被纸烟熏黄的手指点着“江山”，大方地撂下话：“使劲摘，这一坡，那一坡，都是我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摘。”我乐不可支地谢着、摘着。
　　 青翠绿叶下挂着的红樱桃，强烈地挑逗我的味蕾。我挑选几颗晶莹剔透的一把喂进嘴里，先甜后酸，“啊”我耸耸肩、缩缩脖子，摆摆头，满眼溢出泪花。这“玛瑙”“红宝石”啊，远看，近看，确实会令人馋涎欲滴。可放进嘴里……“再过两天，保证甜得很。只要天天出太阳，保证你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舅舅笑个不停，带着我走向樱桃园的深处。
　　 一条斜坡。斜坡两侧的樱桃树似乎浓密些，但果子反而更大、更红。舅舅得意，这是新品种，这儿是向阳山。我拨叶望天，果真太阳直射。斜坡下面有一条小溪沟，水面上飘着零星的黄竹叶。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小石头光亮光亮，仿佛在颤动。我蹲下身，掬一抔溪水，“咕咚”喝下肚，仰着头，闭着眼，“吧嗒吧嗒”，沉醉于溪水的甘甜。
　　 “你顺着溪沟看它会流到哪里？”
　　 我睁大眼睛，望最远处，视线被一座小山包挡住了，看不到尽头。但我想象得到它会流进金沙江的碧波。
　　 沿着溪沟，在每块地边边都有差不多大小的水泥坑。我十分好奇。舅舅说是特意打造的蓄水池。如果遇到大雨，下几天几夜那种，雨水就会落进坑，蓄满坑。如果遇到干旱，溪沟里的水也干涸了，雨水就派上用场，泥土会润泽，草木会葱郁。
　　 我恍然大悟。即便改良的樱桃树耐活，若久旱无雨，它们恐怕也难逃一劫。“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印象中，我想吃樱桃的时候总爱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嘴里就涌起了口水。然后，就又想到了杏子、梅子，想起了老师和父母讲“望梅止渴”的故事。
　　 爬上一道坎，隐约有个声音呼喊：“快来——摘我的——”我四处寻望，看到了坡上的樱桃园里有个老妇人。
　　 原来是母亲的另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该喊母母（舅娘）。估计七十多岁了吧。我乐呵着走到舅娘面前，舅娘一把抓住我的手，朗声笑语地问这问那。母亲，突然占据了我的脑海，若健在……
　　 舅娘拉着我在她的樱桃园转。我惊讶老人家的步履，竟一点也不蹒跚；惊讶老人家的话语，一开口便滔滔不绝；惊讶老人家像顽童一样调皮、整蛊。站在樱桃树下，舅娘乘我不备，随手摘一把樱桃塞进我嘴里，看着我咀嚼的表情，捂住她自个儿的嘴巴，那个笑啊，我真看不清她眼睛是闭着的还是睁开的。
　　 “他家的樱桃管理得好，大颗，不酸，要买十五元一斤。我家的没人管，娃儿些出去打工了，我老了，随它们自生自灭，就小颗，颜色不好看，也酸，卖不起价。”舅娘絮絮叨叨。确实，她的樱桃园，稀稀疏疏的。樱桃树侧枝少，叶子也少，结的樱桃倒是密密麻麻，但颜色多是青黄色，且个头小得我都不忍心下手。
　　 “嘎嘎嘎”一群鸭子摇摇摆摆从一垅竹林间跑出来，跑得很欢的样子。舅娘捡根树枝，指着它们说：“你自己逮一只回去炖酸菜汤吃，我自己喂的，没喂饲料。你看嘛，放养的。这地里的草草、虫子、泥巴就是它们的口粮。还有我吃剩的饭菜。”我点着头，笑弯了腰。
　　 乡村人，善良、淳朴、热情、大方。即便久未见面，即便平日里没有往来，一旦碰上，他（她）都像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毫不做作地给你他（她）的全部。你会自然而然地被他们感动。
　　  舅舅倚靠着一棵参天黄桷树，叼着烟，扬着他那浓密的眉毛和花白的胡子。
　　  “走，我带你去我家桑椹园。”舅舅用力地踩着冒烟的烟蒂，眼睛含笑，“待会儿再捉只鸡回去。”
　　  我笑容可掬。伸手去牵舅娘，舅娘双手往身后一背，说：“你别看我是老太婆，走山路比你得行。”也是，七十多岁的舅舅、舅娘，虽然外貌苍老，但精气神不输年轻人。
　　  “呀，有虫！”我在桑椹树下惊嘘嘘地叫。“哈哈哈”“哈哈哈”舅舅和舅娘像小孩似的笑得前俯后仰。舅娘揩着眼泪水说：“那就是桑泡儿（桑椹的口语），不是猪儿虫（毛毛虫）。”舅舅摘一条“虫”放进嘴里，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哭笑不得。镇静下来后，我细细打量这桑树和它的果实。叹服于科技的创新与先进。眼前的桑树，除了桑叶还是记忆中的桑叶外，果实的形状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记得童年趣事之一便是和一帮同邻小朋友去漫山遍野寻桑椹，摘桑椹。那时的桑树是野生野长的，没有人去为它修枝剪叶。所以，生命力旺盛的，每年的四五月份都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果实呈圆形，或椭圆形。色泽由绿色到红色，由红色到紫色，由紫色到深黑色。每吃一次，嘴唇、舌头、牙齿全都染得黑红、黑红。那时的桑椹，没人把它当美食，更没有人用它来泡酒。最近时兴的桑椹酒，说是水果酒之中的极品，具有滋补、养身及补血补肝、补肾、明目等功效。
　　 眼前就是一大片诱人的新时代的桑椹，我是不是也摘回去泡一壶美容养生酒呢？
　　 我学着舅舅摘一条黑红相间的毛茸茸的“虫”送进嘴里，唇齿轻碰，酸甜味盈溢，但没有樱桃味浓烈。
　　 太阳落山时，我左手一篮子红樱桃，右手一篮子黑桑椹，一步三回头地给舅舅舅娘说再见。
　　 汽车疾驰，乡村的一切淡出了视线。心，在红与黑的世界泛波漾澜……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