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神主碑、墓地与鲜花(随笔)
一
在我记忆里,自有“神主碑”而诞生了的两个职业——“制碑”和“点主”,大约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式微了,如今基本上消失;前几年听说村里会制作神主碑的“东爷”去世了,正式宣告,“神主爷”工匠也就此结束了他的手艺。
我爷爷是于1964年春上去世的,打制爷爷的神主碑的事,就由属于家族里老大的父亲担负起来,村里的会制碑的“神主爷”东爷是父亲的好友,而且不花分文就可以完成,事后情分上打点一下即可,父亲是很得意的。
或许父亲早就准备好了关东柞木,这是制作神主碑的优质木料,不能囫囵。柞木硬度大,且花纹好看,推平磨好的木料,还释放着特别好闻的木香。
神主碑的内件就像一个石碑的样子,有底座,座上树碑,按说应该叫做“神主牌”,可能是因做成碑型,且神主位置于供奉案上很稳当,木制的也要叫“碑”了。
碑牌的制作尺寸大约是高40厘米,宽15厘米,中间刻字,刻字处稍微凹进去一些,四周镂空双线图案,四角双线交叠,成一个结。我上高中写黑板报时将每块文章做花边图案,就是受到神主碑的美学启发,想想,很有意思,其中,是否就是存在着一种由此及彼的迁移的文化智慧。
神主碑的正面刻字是竖行,刻“某讳”,某是姓氏,“讳”字稍小,且跳出竖行外,其下是死者的名字,最后是“之神主”三个字。
神主碑的背面写的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日,详尽的生平还刻着死者在家中的排行等信息。
神主碑的套子制作也很精美,有的在一角还雕刻填涂上小花的模样,套子套住神主碑,与神主碑的底座隼口正好契合,拿起,内外一体,以防损坏。
打磨是一道精细的工序。那时,农村弄不到砂纸,东爷先用白色花包布包裹着细细的沙子,在面上轻轻摩擦,去除木器白坯的木毛、伤痕、铅笔印等脏污。这是“水磨”的工序。再用乱麻做最后的打磨,摸上去心中觉得舒坦就可以,这是他的原话。古老的智慧,繁缛的工序,恰恰是一种文化的底色。
我不知神主碑上的古色油漆是怎样调制出来的,主要是用桐油和清漆为底料,再加进植物的颜料,记得还有碳灰细末兑和进去,要刷漆好几遍,直到泛亮耀眼,可以照见人影。
完成这些,只能算是一半,刻字上色,才是关键。东爷的搭档是距离我们村十几里地的许师傅,东爷的工钱用不着付,而许师傅的一分不能少。一天的时间,还要管饭,好像人死之后的大事就是刻字。许师傅刻字不要人在身边说话,一副花镜搭在鼻梁上,几乎随时都可能掉落下来,我真想给他扶住,却不敢。许师傅拿出字样,用铅笔将笔画描摹到板上,再拿出刻刀,将笔画外围镂深,笔画中间则突出,与原木板一般平,笔画凸起,很有立体感。我听说他的手艺无人可比,还会镂刻木板花窗,“刀下飞花”“刀可透木”都是对他的赞美之词。只记得他的手,拇指可能因长期持刀,变形很大,上翘,不能缩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功夫在手上”的印象,我少年时,竟然无师自通,也会微雕杏核和桃核。记得那时,我雕过“杏核提篮”、“桃核木舟”、“摇篮”等形象。很多手艺的传承,并非一师一徒的方式,是看一个人眼中是否有活,是否“灵通”,用东爷的话说,就是“眼中有春秋”,东爷说,徒弟学手艺是看会的,不是手把手教会的,他很看重一个人的眼力眼界。
二
神主碑刻字完毕,马上着色,借用黑漆描字,大概这是阴界的表示,我那时曾问大人们,但都瞥一眼我,好像有责怪的意思,多嘴,在神灵面前是最忌讳的。
着色之后,我发现那个“主”字的一点没有着色,特别显眼,不再问为何。原来等我的爷爷去世的“七七”之日,许师傅又来了,吃饱喝足,将那一点点上朱红的颜色,特别显眼,或许,这是代表阳界人的一点心意。这个过程叫“点主”。工钱也在这个时间算,无论怎么熟识的主顾,也不能犯规矩。大家也用不着在敬仰的祖宗神主面前省几个钱,否则就是不恭不敬了。
大年三十午夜,这是祭祀告慰本家祖宗的时候,所有本家都到老大家。我父母早就摆好了神主位,正厅靠北墙是一条“条几”,据说是家族凑钱置办的,不属于我父母所有。条几上,摆了胶东花饽饽,在两端,五六个,堆积如小丘山,据说是告慰祖先,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间插水果盘,其下一桌放着香炉,迎面地上铺一蒲团,燃香磕头,都跪在上面。
迷信,与祭祀,不应该等同视之,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我对此有着想分辩却不敢说出的憋屈。好像就是1966年,我家的神主碑从此沉寂下来。那时,我走进老屋的最西一间,都觉得毛骨悚然。这一年,我变得很坦然,父亲将神主碑都劈碎,装进了盛猪饲料的米包里,四周被粉碎的猪饲料填充好,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父亲说,让祖宗进米包,是很不应该的,可只有这样,才能躲过“破四旧”检查。其实,父亲有时候很抗拒,可他很怕干生产队队长和村书记的两个兄弟的思想工作攻势,他常说自己也要带头,不能给兄弟丢脸。后来,无法复原,都劈了烧火,父亲说,这是“火化”。母亲想用那神主碑的木板钉制一条小板凳,还遭到父亲的白眼和唠叨,说,把祖宗放在腚下坐着,就是“太犯忌”。我懂得,这是父亲的发泄。我得允许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结和不情愿,但他毕竟是接受了那个时代的洗礼。后来他说,封建的一套是应该好好改一改了。跟上时代的脚步,这也是父亲留下的精神。
这是父亲生活的禁忌,也是日子里的虔诚。这些,构成了父母一代人的生活本色,我们不必照搬他们的生活,但过日子做人有禁忌,一直是我遵守的,不越距,知可以为与不可以为,才是生活的应有之义。
三
殡葬与祭祀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大事,《诗经》这部经典歌谣,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其中“颂”就是古代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内容多是歌颂祖先功业的。“颂文”四十章,可见“祀风”自古绵延。一个文明社会,不能没有祭祀,但也不能食古不化。
我父母于七十年代末相继去世,没有设立神主之位。那时我正在外求学,经济上无法让父母亲“地下有知”,而是选择火葬后放弃骨灰入盒,同时,我是得了叔父的默许,于心不再纠结自己的“不孝”。那时,胶东地区也正在实行“骨灰飞天”的殡葬改革,很多人选择不留骨灰。但随着生活富足,仪式感又被十分看重,选择精美的价值不菲的骨灰盒也使得殡葬负担日渐加重,而且,给亡父母选一处墓地,少则十万,多则几十万。
随着社会风气的不断净化,胶东地区的殡葬越来越文明,在人情与环保的兼顾上,找到了一个结合点。海葬盛行,人亡故之后与海共异生,成为一种时髦。我的叔叔前年病亡前,我去看他,他自知来日无多,并无伤感地说,我干了30几年的村书记,给村子那些老朋友带个头吧,去海葬。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做叔叔家老大新英姐的工作。英姐从威海刘公岛撒骨灰入海回来告诉我,就按老书记说的做了。
老家的村子还保留着骨灰土葬的习俗,一座黄泥山,被村民承包,辟出墓地,每墓一平米见方,规定儿孙两辈墓权40年,改变了世代相传的格局。村民自治,这条民约写进了村规。从神主碑到一米墓地,我们对先人的纪念方式改变了,但怀念之情依然,有什么不好?
四
2019年清明节,我开车到崮山给岳父扫墓,幸亏在城里没有买祭祀用品,不然白花钱不说,连销毁都找不着地方。
崮山一角,密布坟茔,却不见白花花的花圈,村中统一规定了墓碑的尺寸,不允许破格。
从山路经过,是我认识的老毕门前杏园,虽是园地,却没有石墙或篱笆围裹,他清明节前三五天是最忙的,手持剪刀剪枝,将多余的杏枝剪下,放在路边,凡是扫墓者可拿一扎走,不必交钱,他说,这是村上的福利。
崮山脚下,一片大棚花圃,走进去,香气袭人,郁金香将一半花圃染得飞紫,一半是百合花,就像一片云落地。大棚入口摆了几张桌,百合花与郁金香合扎一把,放在上面,花圃主人告诉我,一坟地只许买一扎,不能多买。20块和30块的两种,自选。大棚花主平时供城里花店,合同约定,在清明节要为回崮山祭扫的人廉价供花。
烧纸,对不起,堵截在村外。花圈,扎了也白扎。塑料花,村民告诉我,不能自然降解,更不能入山。这些都在村民微信群里宣传过,只是我并非崮山人,好在妻妹把微信里的规定也转发给了我们。
我这样想,神主碑,是一代人寄托怀念先祖的载体,就像一件古董瓷器,可以走进博物馆,留下一个时代的印记。情怀的寄托,是有着时代性,没有了神主碑,我们的哀思没有减少,依然每年清明遇到“雨纷纷”,触景生哀思。烧纸被鲜花取代,将哀思托付花意传达给先人,更显情怀之浪漫。
神主碑也不是丰碑,古希腊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说:“高尚者的丰碑是他们自己的美德。”无论是死者,还是活着的人,道德才是入世或归寂的尺度。
“小树两株柏,新土三尺坟”,古人所追求的并非阴间豪宅。一束鲜花,比神主碑更鲜活。人生始末,生生息息,在简约与浪漫里,轮轮回回。树立这样的生死观念,这轮回说,就变得更人性化了。
神主碑,起于何时不得知,在“破四旧”的时代浪声里结束了;豪墓大坟,在节约土地的大潮里缩小了;鲜花,替代了烧纸,还山岚一片洁净。时代的印记,会不断镌刻着崭新的文明记号。殡葬与祭祀,日趋简约,但简约而不简单,情感依旧,且越来越深沉,那才是我们想要的。
任何江河都可以截流,唯有时代的洪流是不可阻挡的。作家郭敬明说:“时代的洪流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折叠成薄薄的一枚底片。”我想,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也为人死后做了归宿的说明。让“一枚底片”留在世界,世界就不会有太多的负担和承重了。
2020年6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有时突发奇想,兄长与岚亮和我,如果有幸深交,惺惺相惜,定当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