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冰棍(散文)
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每天像个小跟屁虫一般,跟在她的后面。她去拔猪草,我提篮子;她去摘桑椹,我在地上捡。我最喜欢的是她讲的故事。
在夏天的夜晚,她坐在老槐树下,摇着蒲扇,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个个古老荒诞的故事,就从她嘴里吐出来,就像金鱼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泡泡一样消失在水中,有些却被我永久地记录了下来。
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末了还要评论一番:嫦娥这个女子好傻,明明已经嫁了丈夫,怎么又三心二意呢?折腾一番,独居广寒宫,多没意思啊。
她讲得最多的是爷爷的故事。
爷爷和奶奶是表兄妹,在那个年代,表兄妹结婚,天经地义。贾宝玉也是娶了表妹的。
她说爷爷年轻时高大英俊,还会一手木工活,十里八乡,有点风吹草动要做木工时,首选找爷爷。他做的东西坚固耐用,一条杨木板凳,爷爷传给爸爸,爸爸传给儿子,都还不见烂,就像皇帝屁股下的金銮椅,江山永固。
爷爷还有一手修整船只的绝活,是别人家怎么也学不来的。
一般船家整修渔船会选在六月天,太阳最烈的时候。这个时候南方天气好,温度高,适合修船。
大家先将木船翻过来,放在太阳下曝晒,船身生蛆的地方全部暴露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就着那白花花的日头,暴烈的高温,白花花的蛆们四散逃走。晒上几天后,还要用火来烤船,让蛆的卵和巢穴也无处遁行。做完初步的工序后,还要将船身上已经腐蚀掉的木块换掉,将窟窿眼补上,最后还要涂上桐油,让船风干。经过如此繁复的工序后,整条船又焕发出新的活力了。
这个工作很苦,每天处于太阳的曝晒之下,暑气蒸腾。爷爷光着膀子,全身就穿一条短裤,在太阳下劳动。
太阳照过他的肩膀,背部,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他的身上黑了一点,似乎太阳用淡淡的墨水浇过他的身子。几天之后,被太阳轻抚过的地方,就要脱下一层如蝉翼一般的皮,慢慢地,肌肉就变成了古铜色。
爷爷既不戴草帽,也不用东西围挡一下,光着脑袋,接受着太阳最热烈的馈赠。
有一回,也是到一户人家修船。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船家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支冰棍,当宝贝一般给家人尝鲜。爷爷也分到了一根。据船家的儿子说,这东西宝贝着呢,都是他用泡沫箱,里面用毛巾垫上冰棒厂的冰块,才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这搁在古代,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享受。
“叔,你尝,你尝,保证凉到你心坎里去。”
听到是如此宝贝的东西,爷爷不舍得吃了。他向主人讨来一个搪瓷碗,将那根冰棍小心翼翼地放在碗里。
“叔,你快吃,溶掉了就没有这个味了。”
但爷爷不吃,他匆匆拨拉完几粒饭,就端着碗急急忙忙往家赶。
夏天的黄昏,温度依然也很高,爷爷的背上全是汗。他光着脖子,手上端着那只碗,双脚打鼓一样往家赶,却也阻挡不住冰棍的溶化速度。
慢慢地,冰棍的身子软了下来,那根木棒也软弱无力地倒在碗中央。包装纸也瘫倒在碗里,最后冰棍全部溶掉,只剩下一滩水留在碗里。
爷爷更是不敢怠慢,他紧赶慢赶,赶到家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十几里的路程,他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他赶到家时,奶奶在院子里乘凉,拿着蒲扇正在驱赶拇指一般大小的花腿蚊子。
爷爷催促奶奶:“快吃!快吃!这可是好东西。”
奶奶慢慢地尝了一口,好甜,甜沁沁的,甜到心窝里了。她轻轻啜了一口,问爷爷:“你吃过吗?”
“哎哟,吃过,吃过,今天就吃了好几根,少东家人好,分了好几根给我吃呢。”爷爷暗暗吞了一下口水说。
在那明灿灿的月光下,在那稀稀拉拉的星光下,在那虫鸣蛙叫声里,在那荷花开放的香味里,在那夏日夜晚独有的凉风中,奶奶享用了人生中的第一枝冰棍,那香甜的味道,浸染了她的梦。
“小孙孙哦,你是不知道,那冰棍好香好甜,那一晚啊,我做的梦都是甜的。”
许多许多年后,奶奶摇着蒲扇,在满天星星下这样对我说。说得我的口水“吧嗒吧嗒”往下流,打湿了褂子的前襟。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吃过各式各样的冰棍,奶油味、香草味,红豆味、绿豆味、巧克力味,西瓜味、牛奶太妃味、夏威夷果仁味都尝过,却从来没有吃到过如奶奶描述的那样香,那样甜的冰棍。即使是哈根达斯,吃入一口,味道百转千回,也不过尔尔。
我知道,我这一生,是不可能尝到那么美味的冰棍了,大多数人可能也会和我一样。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