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惊魂清峪河(散文)
1980年大儿子曾波高中毕业,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再也无法继续读书了,只好叫他随我钻山,或砍笼鋬,或剁杠子,再不然就扛木头。娃那年只有十六七岁,汉薄力小,扛不动大的,我叫他拿小的,父子二人踏遍了天明山所有的坡坡梁梁、坑坑凹凹。
我们几乎天天钻清峪,每天两趟渡过清峪河,从河南到河北,往往返返不下百十次,但其中一次渡河让我终生难忘。
那年春天,我和孩子在属于渭南地界的涧峪梁上砍了两根材枋桐。我们这儿把做棺材用的原木叫材枋桐,大约长七尺,宽有六寸或七寸。砍材枋桐,就是把一棵大树砍倒,截取七尺略多一点,在坡上当即就刮刷得四棱见线,扛回家阴干后,从中间用锯扯开,使其成两页枋板。那一天,我和孩子一人砍了一个,背过人偷偷地扛到清峪沟山哥杨厚华家中,藏在后院用牛毛毡苫成的茅厕里,计划在阴干后减少了水份,再扛回我家。
过了俩月,到了夏季,忽然一天下起大雨,我觉得这是从山哥家偷运回我家的大好时机,就领上孩子,每人披一张塑料纸,悄悄地来到山哥家中。
吃过晚饭,已是天麻擦黑的时分,山哥让我先睡一觉,养精蓄锐。我就和孩子窝圈在厦房的磨道里,打起呼噜。但我根本睡不着,害怕耽误了最佳时机。就这样煎熬了三个小时,终于一轱辘爬起来,要走。山哥扯住我的衣角,说:“外面的雨正大,没法走,再等一会儿。”
我说:“雨越大越好,如果是倾盆大雨,或者说天上下刀子,护林员就不会出来检查了。我正好‘偷渡’!”
顿了顿,山哥郑重其事地提醒我:“今晚可能走不成了,凭经验,清峪河一会儿要涨水,估计你们过不了河……”
我坚持要走,就说:“赶河里涨水的时候,我说不定早到家中了。”
山哥拗不过我,只好弄了一只手电筒,冒着大雨把我送过护林站。我反复催促他赶快回家,他却再三给我交代:“过河的时候,如果水大,就设法把木头埋掉,再回到我家来。”
我告诉他:“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山哥走后,我和孩子打开手电的亮光,小心翼翼地又走了十多里路。真是天公作美,此时大雨变小,小雨变停,我笑着对孩子说:“要想挣钱,就得吃苦。今天我们虽然淋了点雨,但明天就有饭吃。”
孩子也高兴地说:“我知道了。”
我们脚下的路是绕着河水走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弯来拐去,手电筒只能照亮身前一丈远的地方。两山隐在黑魆魆的夜空,除了脚下的小路,和孩子隐隐约约的身影,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快要过河了,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急急地走着,听得出脚步踩踏路面的沙沙声。
就在我和孩子急步赶路的时候,河水的响声逐渐增大,越接近河岸,吼声越大,“轰隆隆轰隆隆”震得人耳廓发麻。我知道河水涨大了,但我不敢说出来,害怕孩子担心。
最后一道河水横在我们面前。
这儿河口最宽,水势较缓,水也不是太深的。我和孩子放下肩上的材枋桐,打着手电筒向河心望去。只见鱼鳞状的河水从眼前急剧而下,看得人头脑发晕,只觉要向后倒的样子。
孩子站在河岸上发呆。我说:“娃呀,让我先过,试试水的深浅。”
孩子点点头说:“那就扛我这块轻的吧,我给你打手电……”
我估计水位要到胯骨以上,就干脆脱了裤子,然后扛起孩子那块较轻的,走进河水中。虽然是夏天,但后半夜的河水仍然冷得刺骨,我咬着牙踏破水浪,一步一步向前挪,途中虽然打了一个趔趄,但因为木头较轻,我有能力控制它。临到岸边,我连爬带滚扑到河滩上,放下了木头。
第一块枋桐总算运过去了。我按摩着被河水刺激而发麻的双腿,又返回彼岸,到达孩子身边。
这第二块木头是我原来扛的,比较沉重,孩子要和我抬着过河,我说那不行,万一,一个浪头打来,咱两个都会跌倒的。于是由我扛着,孩子扶着我,并替我打手电,照亮前方的路。
孩子站在上游,替我把水挡到两边,我站在下游,扛着木头。谁知走到河中心,突然一个浪头打来,脚下一滑,把我打得转了180度,和孩子换了一个位置。此时,水浪更大,响声愈烈,我眼前一花,几乎跌倒,肩上的木头打了一个转身,掉到空中。孩子着急了,一手搀住我,一手去抓木头。就在这时,木头落到水中,孩子忽地一下扑到木头上,随着河水冲走了。
天地浑沌,漆黑一片。慌乱中我连扑带爬来到对岸河滩上。跪在乱石中,尽量向河中心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孩子原来拿着的手电也没了亮光。妈呀,怎么办呢?
连冻带吓,我浑身哆嗦,两腿僵硬,完全瘫倒在河滩里。
不过,我脑子很清醒,不断地想着被河水冲走了的孩子:这会儿会在什么地方?我更清楚下一段河水落差很大,河中乱石错综,大浪滔天,孩子能否安全脱险呢……想到这里,我不知哪儿来了劲,忽地站起来,向河水下游跑去……
还没跑出三步,我就被乱石绊倒了,一下子跌在一堆石头上。手掌蹭破了皮,膝盖磕得流血了,我沮丧地坐下来。心慌意乱。我忽然悲伤地想:如果没了孩子,我怎么向他妈交代呢?啊呵呵,我不由得哭出了声……
谁能搭救孩子一条命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下游老远老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忽明忽暗。这时,我意识到,山外有人打着手电要来山里边出出坡:当地方言,即进山劳作之意。也许是和我一样的下苦人,趁天亮前要偷过护林站。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由得大声喊道:“快!快!帮我找孩子,我的孩子……”
还不等我说完,只听下游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木木的微弱的声音:“爸……”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耳再听,却传来一句比较清晰的呐喊:“爸,我在这里!”
我不顾天昏地黑,扑向亮点。我发现手电光也在向我这边靠近。真的,真的是我的孩子!他带着一身河水向我走来。我忙问:“你,你怎么……”
孩子颤着声音回答我,说:“我趴在木头上,顺水漂流……”
还不等孩子说完,我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虽然河水很大,吼声震天……但我脑子很清晰,始终抱着木头,试探着用脚蹬河中的石头……希望河水把我和木头一起逼到岸上来,我,终于成功了……”孩子的语言带着一种喜悦的音调。
我久久地抱着孩子,想用我本就冰冷的身子去暖热他。我忽然哭丧着声音说:“娃呀,这一下我就给你妈有个交代了!”
孩子说:“爸,扛上木头赶紧走,要不然,一会儿腿就冻硬了。”
“好,好,咱们走吧。”我说。
我俩又各自扛了木头,赶东方露出鱼肚白,刚好走到天明山一条梁峁上,这已是我们村的地盘,我蓦地松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回来了!我和孩子回来了!我们没有死!”
几十年后我还在想:当初喊那句话到底是喊给谁的?喊给自己,喊给我的亲人,还是喊给那个艰难的岁月?
惊魂清峪河,让它成为一段历史,永远藏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