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消失的故乡(散文) ——写意童年
这里没有令人敬畏的千仞绝壁,雄奇险峻的高山都在遥远的他乡。故乡有的是层层叠叠低矮山峦,它们似乎还记得亿万年前大海的模样,还在用时光雕刻着亘古不变的波涛——绿色的汪洋。山是慈祥的老人,参差交错的古树遗传了他的基因,静静地仰望日升月落,只有试图改变山河容貌的热带风暴,才能感受它们生命的坚韧与欢腾。遮天蔽日的大树,藤蔓披身,热情款待珍禽异兽。如有人不小心迷失丛林,它会用隆起的树根下涌出的山泉慈悲地指一条出路,沿山泉水顺山势而下,会看到一片充盈人间烟火的所在——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源于青山的泉水,到了山脚变成了河,所经之处竹楼盖起,果树在庭院里绽放。季风裹挟着花香,偏要抚弄去佛寺的风铃,弄得叮当作响,昭告尘世的喧嚣。小河是个画家,它与农夫达成协议:农夫用双手把土地分割出一个个调色板,清澈的河水用绿色,晕染色盘——浅绿,深绿,黛绿……心存感恩的族人,像刚迁徙落脚于此处时,给所有的山川、谷地、鸟兽鱼虫命名一样,将小河命名为:南贝河。
孩童是未被俗世尘烟熏染变色的精灵,童年应是故乡的别名,他们天然继承祖先的记忆,放肆地穿行于此间广袤的田野。跟在牛后扶犁不断吆喝的农夫,还有弯腰播种秧苗,时而挺起身擦拭脸上汗珠的村妇,当他们眼光掠过这广袤的田野,就能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这些还留有原始森林野性的顽童,他们爬上高高的酸角树,随风摇曳着树枝,就算酸角酸得瘆牙也无所谓。甜蜜的菠萝蜜也是他们的最爱,摘下香气四溢的果实,抛下的菠萝蜜应声破裂,一颗颗小脑袋围拢成一圈,原来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没了。刺枣、柚子、芒果树下更是下自成蹊,他们不懂分辨四季,却比大人更早知道果树开花结果的时间。他们能在村里的黑心树林里找到羊奶果树和各种野果,但在进入林前,如果人是单数,总不忘挑一个弱小者,用指甲在他肚皮上划个十字。从我祖辈往上都是这样,至今依然是个难解的谜。
看!他们又像刚出生时一样赤裸着小身子,出现在南贝河边,在河岸相互追逐,就像上岸的鲤鱼不断翻腾跳跃,追着追着,猛地一跃,扎入冰凉的水中,溅起一片洁白的水花。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听见他们银铃般的笑声顺流飘向远方。笑声感染了劳累的人,他们望着绿油油的秧苗看见了金灿灿的希望。刚栽下的秧苗也在风中笑得前俯后仰。只有白鹭警惕着这笑声,虽然每次这些只能在地上奔跑的孩童过来追逐,最后都只能看着它们飞向远处,但却乐此不疲,欢笑雀跃好像他们才是胜利者。白鹭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刚出水面,镀着一轮光晕的小孩,渴望的是同样是自由的飞翔。
雨季来临时,白云染上了学校的墨水,开始变色。河水溢出河道,河上用龙竹架起的竹桥被翻滚如席的洪水冲走。有几垛还来不及运走的谷堆,孤零零在河一边,丰收有时也带着一股悲怆。这时那些曾被龙带走的孩子的名字,又一次次在孩子们口中被提及,生命有时就是如此脆弱易逝,没了生命的跃动,河边暂时安静了些。洪水消退不用多长时间,他们不会蛰伏太久;只有从森林归来的牛群,不惧日晒雨淋,悠闲地啃食着秸秆,在牧童悠扬的秸秆笛声中,好斗的公牛气呼呼地找寻着它的情敌。
老师似乎永远说着叫人听不懂的另一种语言,但孩子们不能老瞧着窗外,眼睛要小心地随老师手里的教鞭晃动。他们心里异常羡慕庙里的小和尚,听说他们没有家庭作业,盼着被老师赶出学校,让父母把自己送去老和尚跟前,也披上黄色的僧衣,虽不怎么像少林寺的和尚,但足以让俗世的小孩羡慕不已了。可惜,老师轻落在课本的教鞭总是不合时宜地打断这份神思。能让儿子当和尚的父母毕竟是少数,学校也不开除每天到校的学生。中午放学后,他们会跑去寺庙入口的凉亭下闲坐,看原先的玩伴被家里的长辈背着,抬着,有的还骑着马送到寺庙,剃光头发和眉毛。小沙弥缓缓向他们走来,但彼此似乎开始陌生了,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最后只好尴尬地散开了。我随着他们边走边叹气,忽听得裤兜里一声脆响,记起那是卖废铜烂铁换来的一枚硬币,刚好够买一根冰棒,不由又闪过一丝欢喜。阳光下闪耀无限光芒的硬币,逼退了太阳的热量。街上唯一的冰棒店,冷气十足地吹进心里,顿觉周身凉快舒坦。我的裤兜空荡荡了,但小伙伴们开始追在我这个“有钱人”的屁股后面,巴巴地求赏几口冰棒汁水,我提醒他们切记不能咬。所有人都在感叹,在让人脸上汗津津的大中午,冰棒可真的是天底下最神奇之物啊。我们开始嫌弃寺庙里的残砖断瓦太过怪异,它的过往太过华贵而迷离,村里的妖魔奇谈本就够多了,庄严肃穆、幽暗宁静的佛堂入夜后会变得十分瘆人,算了算了,忘了黄色僧衣吧。还是继续背书包吧,人长高了,书包也会变轻了。我们取得了共识,乐得哈哈大笑。
如今,我们长高了,故乡也在变。店铺多了,楼也越盖越高,陌生的面孔充实着原来空旷的大街。夜里远方的原始森林,燃起大火,一棵棵大树在红红的火舌中呻吟倒下,橡胶即将取代他们的位置,群山在黑夜中显露出着魔鬼的獠牙。白天没有森林保护的土地,在暴雨冲刷下塌方,那是大地新添的伤疤。南贝河漂浮着被人遗弃的各种残骸,河边精灵早已绝迹,没有鲜活的生命。南贝河慢慢变老变细。古老的传说被永久封印,故事里的人消散在火中,流失于水底。我的童年发黄,故乡也开始模糊,现在这里又会变成另一些人的故乡。他们不知道过去的山,也未见过原来的水,故乡在他们眼里仿佛永远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