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索命鬼(散文)
一
和那个年代大多数乡村孩子一样,我是听着鬼故事长大的,诸如大头鬼,吊死鬼,双头鬼,狐狸鬼,冤死鬼,毛竹鬼,石头鬼,松树鬼,水鬼等等等等,多了去了。最为恐怖的,莫过于索命鬼。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后生仔去山野采药,天快黑了,就回走,却怎么也找不着来时的路了。忽见前方山林间有一座整洁气派的房屋,雪亮的灯光从窗户透了出来。他正要上前问路,却见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媳妇从屋里出来,热情地邀请他进屋喝水、吃饭乃至过夜。盛情难却,他就答应在她家住一晚。第二天早晨醒来,那年轻媳妇不见了。爬起来一看,啊哟,昨夜不是睡在屋内的床铺上,而是睡在乱坟岗的坟墓里。他是遇上索命鬼了,扔下药筐逃命,逃不几步就找到了来时的路。人是回家了,但魂儿丢了,成为废人。
讲故事的大伯告诉我,索命鬼是移民村的人死掉之后变的,住在乱坟岗的坟墓里,专索本地人的命。那个后生仔,就是本村的二傻子,之所以没有当场索去他的命,是因为一时良心发现。要是别的人被索命鬼缠上,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本村人没有不清楚二傻子的:神智不清,整天价四处游荡捡垃圾吃;他可是村里仅有的四个高中毕业生之一呀。听了这个故事,我当晚就不敢回家睡觉,在大伯的护送下去了奶奶家,挤到奶奶床上,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二傻子颠颠痴痴地过了几年就在村里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唉,索命鬼终究没有放过他。
小学四年级有了常识(后来改称科学)课。在一次上完课后,老师告诉同学们,世上是没有鬼的,所有的鬼故事都是人编出来吓唬人的。有同学问:为什么有人说移民村的人死后要变成索命鬼呢?老师答:移民村是在造新安江水电站的时候,从水库淹没区整体迁移过来的。早几年,本地人与移民各有各的地方话,风俗习惯也不一样,山林地界还有纠纷;移民去世,大多葬在乱坟岗;本地人为了发泄不满,就编造了这个故事。近几年,本地人与移民来往比较多,这样的鬼故事也就听不到了。又有同学问:为什么夏夜远望乱坟岗,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鬼火呢?老师答:乱坟岗的土石含磷,磷在日光暴晒下会自燃,但肉眼看不出来;到了夜里,余火尚未熄灭,而肉眼看去很明显,这就是有迷信的人说的鬼火。还有同学问:二傻子被索命鬼缠身又是怎么回事呢?老师答:他的爹本来是公社书记;就在他要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节骨眼上,他的爹被打成走资派,他的大学上不成了;这让他得了精神病,有人就做起索命鬼缠身的文章来了。
老师的回答无懈可击,从此,我不再相信世上有鬼。
二
想不到的是,我在一次走夜路时撞见鬼了。
三年之后,我在溪口镇上的区中学住校读高中,离家二十多里地,每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星期日天黑之前返校。就有一个星期日,因为上山砍柴耽搁,要第二天早晨返校。当夜,睡梦中的我被爹叫醒:饼儿哎,不要迟到了,迟去不如早去,你就早些走吧!我便睁开腥松的眼睛起床,将书籍和换洗衣裤和要吃一星期的米和干菜,分装成两个网袋,用一根竹棍挑在肩上。出门一看,没有星星和月亮,四周漆黑一团。我家没有闹钟,不知道几点钟,但凭感觉,这是在半夜,起得太早了。好在路熟,且是三四米宽的汽车路,摸黑也能走,也就出发了。
乱坟岗是必经之地,那一座座坟墓,在暗夜里看去更加骇人。要是以前,肯定不敢独自过岗,但是现在破除了迷信,我给自己打气:坟墓就是坟墓,绝不可能从坟墓里跳出一个鬼来挡我的道,索我的命。我的脚用力擦地,将小石子踢出老远,目的是制造些声响,给自己壮胆。
过了乱坟岗,前边就是移民村。我的脚步轻快起来:乱坟岗都闯过来了,还过不了移民村?
移民村的房屋不像本地人一户一座,而是十多户甚至几十户盖一长排宿舍,每户分配两间;另外盖一长排厨房,每户分配一间。我脚下这条汽车路,就在两长排相并行的房屋之间穿过,右边是宿舍,左边是厨房。两边的房屋溶入黑暗当中,不大容易识别。整个世界冥无声息。忽然,在我前方几十米处,出现一星灯光,从右边宿舍出来,横穿汽车路,向左边厨房漂移。细看,那是一盏带防风玻璃罩的煤油灯。再细看,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端灯人的侧影,还可以看到半个脸和披肩长发。终于碰到人了,我一高兴,喊了一声喂。然而,既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使她停步。那灯和人飘移到厨房门口就不见了。我加快脚步走上前,在离那间厨房门口不足两米的地方站定。如果那灯和人进了厨房,一定能够看到从窗口和门缝透射出来的灯光,也一定能够听到厨房里的动静。然而,厨房黑咕隆咚的,死寂死寂的。这就奇怪了,明明看见灯和人的,才一忽儿,怎么就消失了呢?不可能是贼,因为厨房没有东西可偷,偷东西也不会端着灯去的。我又问了一声有人吗,还是黑咕隆咚的,死寂死寂的。
只有传说中的鬼才来无影去无踪,难道是索命鬼?!我撞见索命鬼了?!这个念头一闪现,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炸了。当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倒退了两步,心脏在突突狂跳。我想,索命鬼正在离我两三米的黑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这座村庄不是真的村庄,而是索命鬼布下的罗网——每一幢房屋的每一扇门窗后面,都隐伏一个张牙舞爪的小鬼;那灯不是真的灯,而是引诱我自投罗网的鬼灯。将肩上的小担子扔了逃命吗?已经落在罗网里了,是逃不出去的,反而暴露了我的胆怯。转身跑回家吗?正好中了乱坟岗野鬼的埋伏……我越想越怕,腿脚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既然跑不了,不如横下一条心跟鬼拚了。这样一想,镇定了不少。竹棍是我唯一可用来打鬼的兵器,我将小担子放下,将两个网袋并成一个由左手拎着,腾出右手攥紧了竹棍,然后,跨大步往前走。鬼被我的气势镇住了,竟没有跳出来阻挡和攻击。这让我增强了信心。我走出了鬼村,但不敢回头看,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我时不时喊叫:杀,你出来吧,滚,砍死你……时不时用竹棍横着扫几下,竖着劈几下,向前捅几下,向后刺几下……我必须保持戒备,防范鬼向我靠近。
跨塘头后,越长田畈,趟牛角湾,终于到了溪口镇。这下好了,有路灯了,看周边一切都真真切切,房子就是房子,树木就是树木,没有鬼。摆脱了鬼的围追堵截,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竹棍扔了。走到区中学大铁栅门前,在路灯下坐着歇息,感觉后背被黏乎乎的东西沾着,很不舒服,才发现内衣已被冷汗打湿。坐了一会,天放亮了,值周老师来开了大铁栅门,我拎着网袋进校了。
三
星期六放学回家,途经移民村,我在那间厨房跟前停下脚步。正是做晚饭时分,别的厨房刀案作响,饭菜飘香;那间厨房门窗紧闭,毫无动静。向一老妪打听六天前出鬼的事,老妪说:哪有什么鬼啊?亏你还是个高中生!又说:哦,你是说六天前呀,这户人家两公婆(夫妻)吵架,女的一时没想开,半夜里摸到这厨房上吊,唉,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毁了!说完便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又说:要是有人撞见,稍微开导几句,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我是撞见了的,只是错将她当成索命鬼,既吓坏了自己,也错失了救人机会。老妪的话让我羞愧不已。
这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把它写出来公之于众,就是要告诉人们:只有脑子里还残存着迷信的根子,心底还隐藏着鬼的影子,才会把人当鬼;而要彻底破除迷信,要驱逐隐藏在心底的鬼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我认为,怕鬼的另一部分原因是,人对黑暗和未知事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