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田野上的哨兵(散文)
一
那一年,生产队在黄垄种植了一爿红壳糯,待收割之后分给社员们酿糯米酒和做汤圆。
红壳糯是一个老品种,稻草又高又瘦,长出来的稻谷红灿灿的,齐刷刷地露着针芒,稻穗酷似红高粱,产量不高。但裹在红壳里的糯米特白,不仅颗颗晶莹剔透,而且特糯,是农家酿酒的一等原料。
红壳糯的生长期长。深秋,田野上其他稻谷都收割好了,它尚须像一片红霞在烈烈的西风中翻滚涌动半个月后方可收割。它的颜色本来就艳丽燿眼,稻香格外浓郁,加之空旷的田野上硕果仅存,便成了麻雀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保全丰收的果实不受雀们的掠夺,于是,麻子队长就差遣下放在生产队劳动改造的老右派日康公到黄垄护稻赶麻雀。
黄垄有一座小庙,叫黄垄宫,像一顶破帽子,趴在泥路旁。宫内没有佛像,可能是“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了,但上有青瓦下有地,还有两排用枫树木做的长凳,可遮风避雨,供人休息。
那时我还在读初一,恰逢农忙假尚未结束,在家闲着没事。每天一大早,我就跟着日康公扛着连枝带杆的龙丝竹,毎人手拎一面破铜锣到黄垄去护稻,直至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百鸟归林才回家。
第一天,我们踩着浓霜,一路“叽咯叽咯”地走到黄垄宫,便听到田野上已响起了喧闹的“吱吱喳喳”声,该死的雀们比我们还要来得早,早就隐在稻丛中吃谷了。我们遂果断应战,沿着田埂一边“咣咣咣”地敲响铜锣,一边撒开嗓子“呜哦呜哦”地狂呼。顿时,稻田里就腾起了一团巨大的黄灰色云朵,在空中飞舞盘旋着往另一爿田野飘去。
黄垄有两爿田垄,以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小溪为界,分别叫南垄和北垄。南垄是我们第二队的,北垄则属于第一队的田地。那年凑巧了,第一队也在北垄种植红壳糯,不过他们没派人专门来护稻。雀们很聪明,一见南垄有派兵把守,北垄平安无事,便纷纷赶到北垄去恣意扫荡。
我们一看,就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径自回黄垄宫,听日康公给我讲解唐诗宋词。
二
第二日,天刚破晓,我们便来到了黄龙宫。麻雀们真是大大的狡猾,居然把行动时间提前到黎明时分。我和日康公又冲向田野,站在田埂上竭力地敲响铜锣。南垄的田野上又蓦然腾起一团云朵,发出吱喳的声音往北垄坠去。我们照例拎着铜锣返回黄垄宫,往枫树凳上一坐,继续探讨白居易当年在浔阳江头遇到的那个琵琶女。
过了一会,我到宫外去撒了泡尿,发现那些麻雀又卷土重来了。我急忙和日康公到田头上去敲锣驱赶,田野上又轰地一声飞起了一团云。但这次见鬼了,这雀云不再往北垄飘去,而是老在南垄的上空打转。麻雀们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见我们没有敲铜锣,便像机群般“呼啦”一声俯冲了下来,我们又急忙敲响铜锣……
如此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地闹腾了几个回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该死的麻雀跟我们玩起了“麻雀战”,我们来赶,它们便走,我们一走,它们便来,颇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之道。但奇怪的是,任我们怎么驱赶,它们再也不转移到北垄去了,老是盘踞在南垄的稻田里打游击。
日康公搭帘朝北垄观望了一番,哈哈大笑道,好你个老镜头,居然把北垄伪装成了敌占区了。
我一看,也不禁大笑。不知何时,北垄那边在突然之间,就冒出了一队日本兵来。那是一队稻草人,他们头戴用霜后牛芋叶做的军帽,手里举着削尖了的青竹片,猫着腰在田埂上作巡逻状。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个,领队的分明是猪头小队长的扮相,身材格外魁梧,举着一把竹片指挥刀直指空中,仿佛在对麻雀们说,这里是皇军的地盘,你们胆敢来,死啦死啦的有!就差一个炮楼了,北垄还真像鬼子的一据点。
老镜头是舟浦大队的会计兼一队的队长,全村就他和日康公两人戴眼镜,胡子飘飘的,一肚子的主意,人称舟浦的智多星。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因为他会赖账。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喜欢跟我们娒儿猜迷。夏夜,他见到我们坐在路廊槛上玩,就捋把胡子说,我做个谜让你们猜猜,猜中了,奖你们毎人一粒糖儿。我们的胃口立马就被他吊在了供销社的糖儿罐上。他说,一个老鼠,两条尾巴,是啥?我们说,刀鞘!他说,刀鞘刀鞘,两头翘翘……我们说,船!他说,船啊船,两头圆圆……我们说,鼓!他说,鼓啊鼓,两头上白肤……我们说,冬瓜!他说,冬瓜冬瓜,两头开花,……我们说,枕头!他说,枕头枕头,一脚踢到旁头……我们说,簟!他眯着眼睛,诈笑道,簟呀簟,我奖你们毎人一块尿日簟(尿布),然后又掠把胡子,扬长而去……
我一看那一队鬼子兵,气就不打从一处来。我想那些麻雀也真是孬种,竟被一队假鬼子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对日康公说,我们也做稻草人,给他一个以牙还牙。
三
第三天,南垄的田野上就出现了一支神秘的武工队。
稻草人是我和日康公一起做的,但全是我的创意。我们一共做了十一个稻草人,队长是《平原游击队》的队长”李向阳”,队员是《闪闪的红星》的“潘冬子”和《小兵张嘎》里面的小嘎子、罗金宝等一干人马,其中还有两个女武工队员。为了做这两个女队员,我还偷偷地剪了我小姐姐的一件花衫衣。
我们把稻草人往稻田里插好,就站在田边看动静。麻雀们从山的那一边一群一群地飞来了,它们先飞临南垄的上空侦察。它们发现南垄有武工队在把守,暗想不对,这八路的武工队员可个个都是神枪手,弄不好小命就没了,于是就飞到北垄去摸敌情。它们发现鬼子还在,也知道“三光政策”的残酷,担心惹鬼子发怒把它们的老窝都给扫荡了,遂不敢下去,在空中转了几圈,便飞走了。
我们的这支队伍,既吓走了麻雀,又从气势上压倒了老镜头的那一队鬼子兵,我得意极了。不料,当新的一天又来到的时候,情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北垄的鬼子兵消失了,新加盟了八位神仙。他们着红衫紫衣,造型各异,一眼望去,就知是漂洋过海、各显神通的“八仙”,那栾彩和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破菜篮呐。
日康公说,这老镜头是要与我们斗法了。我说,斗就斗,谁怕谁。于是,我们又连夜制作稻草人。这次,总策划就是日康公了。老镜头的意图很明显,他以为搬来了神仙,就谁也治不了他了。日康公只做了两个稻草人,一个慈眉大耳,一个像猴子,金鸡独立,手持一根小木棍。我看出来了,持棍是孙悟空,另外一个像如来佛。我说,这下好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被我们请来了,如来佛也来了,什么神仙和妖魔鬼怪统统拿下。日康公“嘘”了一声,说,阿弥陀佛,童言无忌,你切记,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那些稻草人,似乎像田野上的哨兵一样,默默地守护着一方的平安。但任凭它们出身是多么的高贵,任凭它们不管白天黑夜,经历风吹霜打,结局都是一样的。又过了一天,稻草人失效了。那些到了穷途末路的麻雀,可能是被饿疯了,便冒死以身取食,一群接一群地呼啸着从天空飞来,根本就不把佛祖和神仙放在眼里,毫无顾忌地歇在稻穗上吃谷。
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故伎重演,敲响铜锣,撒开嗓子去驱赶。
到了收割那天,麻子队长看了田野上的哨兵,心情大好,说我们做得比一队的有文化,护稻有功,奖励我们每人五扎青稻草。
那五扎稻草,还不够我们做稻草人的,我不屑一顾。但当时,我看到日康公脸上溢满了久违的笑容,似乎感到特别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