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晨读(散文)
很久很久,没有亲耳听到过父母的晨读了。最后一次亲耳听到,居然比我上学时代的晨读,远去得还要迅疾。
从林林总总,到隐隐约约,父母的晨读,就是一对农村夫妇交心话语的你来我往。时光是残忍的,想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撕成碎片,好让过往首尾不能相顾。但我分明知道,父母的晨读,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它也是真实存在着的,它就在那个确定的时空里。它在每个早上,每个我醒来之前的早上;它在隔壁卧室,隔壁一堵墙分开的卧室。
我其实不知道父母的晨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过父母,他们也不知道。我父母的婚姻是包办而成的,不是他们的父母包办,而是媒人包办。这个媒人,既是我父母的亲戚,又是他们的长辈,利利索索的一张嘴,张嘴就能吐出花儿来。当时我母亲家邻居就说,这个媒人三寸不烂之舌,胜却百万雄兵。巧舌如簧的媒人把他们撮合在了一起,就觉得圆满了;当然,拿到了婚姻介绍费,就更加完美无瑕。媒人给他们馈赠了一个美好的“爱情宣言”——早生贵子,然后就心满意足地去了。
听母亲说,他和父亲的婚姻,就是一个保守的女人,撞上了一个木讷的男人。可是成家了,过日子了,保守和木讷就不再是幼稚和年轻的借口了。虽然母亲对儿媳的身份恭恭敬敬,但我相信她和父亲的晨读,就是她率先发起的。一个重大的人生事件尘埃落定,一项重大的人生抉择摆在眼前。从婚房开始,保守逐渐不再保守,木讷逐渐不再木讷。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父母的晨读,应该就是从婚后第二天开始的。
2000年之后,我家正式成为菜农,蔬菜的主要性质也从口食变成了商品。长短不一的砖头,宽窄不均的木板,支起的三张床撑起了一个简陋的屋子。父母的晨读,总是在黑夜里进行的,在天亮前进行的。母亲睡梦很轻,常常屋外一有风吹草动她就醒了,警觉地叫醒我的父亲,让他出去去看。这个时候,是坚决不能开灯的。父亲紧握着铁制门栓,出去晃上两眼就回来了说没事,说我母亲疑心。母亲就反驳着,说我父亲一点都不操心。这样的对话,经常是要持续一阵子的。
“景同,开一下灯。”“哦。”“赶紧起!”多数情况下,这就是晨读开头的“三板斧”。也是从这里,我给母亲率先发起晨读这个观点提供了佐证。这个屋子,是我父母的联合指挥部。他们要晨读,要围绕一家子人的生计,制定战略、做出决策。母亲是作战参谋,是司令,兼任士兵。而父亲则是一个狗头军师,兼任侦查兵。“三板斧”过后,父母就要思忖当日的天、地、人多种要素了,天气怎么样,摆摊地点怎么样,买菜的怎么样。这些交谈,从他们穿衣开始,一直持续到择菜、洗菜和装车上货。父亲推着车把,母亲推着后框,爬过长长的土坡,将三轮车送到迁往县城的前线。
整车的蔬菜,压在三轮车身上,连一声闷响都没有,那是根本惊不醒美梦中的我的。然而,我早上饭饱之后,掣起自行车,咣咣当当朝着学校的方向也就是父亲三轮车的方向一路飞奔,却终究赶不上追不得了。
我不曾被父母的晨读给“扰醒”,但我偶尔会被内急给憋醒。这个时候,父母的晨读不得不被打断,话题不得不转移到一个小屁孩儿的摸着黑、打着手电筒的拉撒上。
当家里的蔬菜,再次从商品变回了口食,父母的晨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生计依旧是晨读的主题,战略是有的,决策是有的,但他们的厚度都缓慢地摊薄了,并且向四面八方平铺开来。父母的晨读,就像是高地上的一汪池水,缓慢侵蚀着池边,最后从高地上淌下无数条的溪流。他们的对话,经济问题不再是头顶上唯一的泰山,挣钱变成了一片树叶,尽管有时仍然可以障目。
母亲在晨读里,回顾过去的事,就似温习功课一般。她总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挖出来,埋下去,再挖出来,再埋下去,反反复复。她老是说到她的老闺蜜,那个叫郭巧英的女人。她说巧英买苹果的时候,非要把苹果上的小柄摘除才肯上秤,呵呵;她还说巧英为了省下一块钱,硬是徒步跟着公交车走了六站路,呵呵。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是带着玩笑的。她不知道,她晨读的内容,也被巧英悄无声息地算计着。巧英和她一起逛商店,巧英看中了一件衣服,三十元,巧英嫌贵,坚决不买。我母亲说,样式不赖,样式可好瞧了。结果,我母亲买了一件,当做礼物送给了巧英。
沉重的三轮车换成了轻松的自行车,父亲的登山历程,进入了晨读的话题。他会经常提到他的伙伴,一群和他享受生活的伙计。他说老常骑车,永远蹿在最前头,也不脸红也不喘气,谁能想到人家是九十多岁的人呢。他说其他人不行,老刘、老张才七十出头,骑那么好的赛车,一路上只顾着哼哧哼哧。父亲说这些话,有些自顾自了,真像学生沉浸在晨读里,不管老师怎么样,不管同学怎么样,也不管梢头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怎么样。他神采飞扬得厉害,感觉想要从床上蹦起来——他好像要把我母亲在联合指挥部里的头衔都要卷走了。
父母的晨读还在继续,这是属于他们的青春。前段时间,他们不讨论挣钱了,不讨论他们的伙伴和闺蜜了,他们的晨读里,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成为了重要议题。他们的某次晨读,延伸到了家里的早餐时间。他们是要把我“传销”进去吗?我只是想奇怪地说上一句:爸,妈,我永远是他们手里端着的历史书,可是目前,我还不是那个读历史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