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两个人的学校(散文)
一
一所学校的消失与一个湖泊的诞生有关。
这是一所那种不土不洋的标本式的乡村学校。一幢八间三层的白洋房,是教学楼兼师生宿舍。校舍的前面,有一个约两亩大的操场,操场的草地上,竖一对篮球架,有篮框,没有篮网。四周用红砖砌着一人多间的围墙,大门口装有铁拉门,一隅趴着低矮的厨房。
湖,就泊在学校的眼皮底下。
沿着一条婉蜒曲折的水泥路,在翠碧森森的松荫翠竹间向下行走两百米左右,便是烟波渺渺、云影悠悠的飞云湖了。
这所学校叫云湖小学,属于黄坦镇中心小学下辖的一个教学点。一所可容纳数百学生的学校,我去看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一位老师,一个学生。
老师姓吴,五十出头,鬓发斑白,身材矮小,一人统揽语数英和音体美所有学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全科老师。学生姓严,读小学五年了,白衬衫,红领巾,眼神有点呆滞,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出吴老师一头,初中生的模样。
我们一到,就看见他俩在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操场中央,铺有一块偌大的水泥地,插着银色的旗杆。四周,青草及膝,野花点点。随着国歌响起,鲜艳的五星红旗从学生手中冉冉升起,在碧云天上迎风飘扬。
与我一起来的,还有《温州日报》的资深记者老陆。老陆一走进开满指甲花的校门,手上的相机就“咔嚓”个不停。时而蹲着,时而斜着,咔嚓咔嚓,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为何,他对这所学校如此感兴趣。几乎是每年的九月一日,他都要到这所飞云湖边硕果仅存的学校走一趟,仿佛这学校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难以割舍。连续十几年了,雷打不动,比我这个教育工作者还走得勤。
他老是担心,我们会在突然间心血来潮,撤了这所在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学校。因此,当又一个新学年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来,拍一组照片,刊登在报纸的醒目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
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
他说:“心结,一个道不明说不清的心结。”
二
学校设有功课表,课程开设很随性,基本是跟着吴老师的心情走。
开学的第一节课,上音乐,教唱《妈妈的吻》。歌曲很老了,估计吴老师也就只会教教这些老歌。偌大的教堂里,画花贴纸,红红绿绿的。一面黑板。两盒粉笔,一盒白的,一盒彩色的。一副桌凳,一对师生,坐着两个听课的人。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课堂上,老师在唱,学生跟着唱。老师的声线涩滞,犹如黄牛跌入溪涧里发出的呜号。学生声若泉水流平滑的石槽,没有波澜起伏、轻重缓急之分。“吻干她那思儿的泪花,安抚她那孤独的心。女儿的吻,纯洁的吻,愿妈妈得欢欣……”音乐总是容易感染人的。最后,我们也这样唱,唱出了泪水,唱出了对童年和妈妈的无尽思念。
望着窗外无边的湖光山色,我心如潮。
这片土地,我非常熟悉。若干年前,这里还没有出现湖。那时,一条叫峃作口溪的河流,宛如一条大青龙从青翠的峡谷里日夜往飞云江奔流而去。当时,在这片黛青深处,座落着两个乡镇,分别叫双溪和汇溪。在这条清流的两岸,偎泊着许多山明水秀的村庄和学校,约两万人口。仅汇溪乡,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就有两所。公元两千年,随着珊溪水利枢纽工程的竣工,一个翡翠般美丽的湖泊在仙霞岭洞宫山脉的万绿丛中横空出世了,那些村庄和学校就成了水下的世界。处在水库淹没线之下的人口全部移民至外地去了。处在水位线以上的近千人口,像点点葱花,后靠安置在飞云湖畔的山坳幽谷间,双汇溪合并为云湖乡。
教育是大事,为了解决后靠群众子女的就学问题,当地政府专门在龙湖村新建了一所小学,就是我所看到的这所学校。刚开始,尚有学生数十人。后来,又经一轮区域调整,云湖乡也被撤销了,成了黄坦镇下辖的一个办事处,云湖小学只剩下了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教育部门曾经多次欲撤销这个教学点,但由于吴老师的坚持和相关媒体的关注,云湖小学就像一棵顽强的孤树,挺立在飞云湖畔的一方风景里。
吴老师是镇上人,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家距这里足有三十多里路,工作和生活极不方便,但他却对这所学校情有独钟。
当初,在撤校设点的时候,其他人纷纷要求往城镇里调,惟他选择了坚守,一守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只教过三四个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教到小学毕业,然后送学生到镇上上初中。别人视此为发配冲军的风雪山神庙,他则视若尘世中的快活林,乐此不疲,真是怪人一个。
三
中午的时候,吴老师再三留我们在学校吃饭。
饭是他自己做的。他从附近的村子里买了一只鸡,从学校围墙边的南瓜棚上摘了几个红得透紫的小南瓜,还有几棵青菜和一碟咸笋。我看见那个学生挑着两只红色的塑料桶到村子里的一个水池去挑水。水池不大,二米见方,一条塑料管从后山的草丛中如长虫般透下,引来一股山泉,“咚咚咚”地流淌到水池里。这里的乡亲们一直都在喝着这种山间的自流水,山脚下的湖水,是都市人的专利。当然,人要喝,也可以,得挑着水桶去担。
正准备开吃时,一个头戴箬笠,赤着足的汉子拎来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包头鱼。青皮白鳞,红翅乌眼,蓝尾巴在“扑扑”个不停,四五斤重。汉子将鱼递给吴老师,咧嘴一笑,就走了。吴老师赶紧宰鱼开煮。他说:“这鱼是那个汉子用丝绫去耕来的。”我问:“这鱼可以随便捉吗?”他说:“不行,得偷偷地去,飞云湖的鱼是禁捕的,有人看着,万一被人逮住,会被处罚的。”
吃饭的时候,我对吴老师说:“局里要是把这个教育点撤了,你认为怎样?”
吴老师说:“不行不行。”
我说:“为何不行?瞧你那音乐课上的,像缺齿的锯条在硬木上行走的样,能教好学生吗?再说,你自己也不方便。”
早些时候,这一带闹地震,我曾专程到这里看过。当时,他满肚子牢骚,说为了确保安全,他就站在露天下给学生上课,放学后,还得走五里山路,送学生回家。还说自己乃一个响当当的名师,终日就守着一个弱智的学生,像对待父母般侍候着还不算,一逢刮风下雨,还必须要扶着搀着一路护送……
他说:“你以为我真的想呆在这里啊,可有啥办法呢,人家把学生送来,总得有人教吧。”
我说:“就一个学生,可以把他转到镇校去呀。”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陆接腔了,他沉重地说:“唉,这山里,但凡有点能力的人,谁愿意死守在这里,谁愿意把孩子放在这里上学呵!就这个学生,家里的父母都是残疾的,还指望着他回家照料呐!这些后靠的乡亲们,不容易啊!”
我愕然。
吴老师说:“明年的学生我都招好了,距这里七里地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患唐氏综合症的小孩,八岁了,还没上学,他母亲说了,明年送来上学。”
我又愕然。
离开的时候,我向吴老师表态:“只要还有一个学生,这所小学就不撤。”
老陆说:“对!一个地方,不管它有多么的偏远落后,只要有学校,有孩子们的读书声,就有希望!”
我和老陆去看这所学校,是五年前的事。现在,不知道这所远在飞云湖畔的学校是否安然无恙。
我离开教育部门已好几年了。至今,我还忘不了那一首《妈妈的吻》,我很想再去看看。
老师夏安,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