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寻】走向一片田野(散文)
一
在村庄里,每家人的门前都应该有一条通往田野的小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经过玉米地,经过果树林,经过一层又一层杂草,最后隐遁在一片苍茫田野中。这条路上长满了别人不认识的野草,虫鸟在路旁的枝叶间鸣叫。除了虫鸟,其它一切都静悄悄的,更没有人的嘈杂声。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田野更像田野。山坡上野草林木杂生,不像其他地方的田野:铲除坡上的野草,驱除林间的虫鸟,变成纯粹的庄稼地,不厌其烦地种植赖以果腹的粮食。
每个人的田野都不应该被别人看见。在这个世界中,到处充满了好奇的目光,它们似乎能够看透一切事物,一年四季的草色都逃不过它们的巡视。但这些好奇眼神绝对穿不透这片田野。如果有时候不小心被人发现了,那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人会对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原产生兴趣。
在这样的田野中,种类繁多的野草,长得跟庄稼一样旺盛。高大的白杨树像战士一样耸立着,向风吹去的方向惬意地倾斜身子,叶子拍打出的动人旋律让经过树下的一队蚂蚁驻足倾听。蚂蚁最会倾听田野中的音符。小杏树依偎在白杨树的身旁,像娇羞的少女,脉脉地观望眼前绿油油的野草。它们把根往下扎,伸向大地深处,不与周围的野草争抢养分。在它们的树冠下,生活着一大家子蚂蚁。
二
树叶上落满灰尘,一只笨重蚂蚁用触角拖出浅浅路痕。这条路痕是蚂蚁通往田野的小路。和人一样,每一只蚂蚁应当也有自己的田野。蚂蚁一般会在树叶上经营自己的田野,站在树的顶端享受风的抚摸,享受雨的洗涤,吹洗干净身上的尘土,便随意躺在树叶上观望四周。因此有这样一个推断:每个人熟悉自己的田野,却未必能有一只蚂蚁看得深远,因为它们吹过山野的风,洗过山野的雨,站在山坡的顶端观望过田野。山坡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有名号,哪一片属于蚂蚁张三,哪一片属于蚂蚁李四,这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蚂蚁却一清二楚。在蚂蚁的世界中,不会论资排辈,没有路人甲,每只蚂蚁都是生活的主角。
如果能放弃所有的贪欲,在田野上做一只蚂蚁是最好的选择。在叶子下安家,循着树干的褶皱爬上树顶,或高或低都能找到自己的生命意义。别人永远都看不到你在哪一季收获了多少粮食,你的小小心灵中,藏着对于风和雨的关照。你只要遵循风和雨的意愿,就能把生活过得有模有样。可是我永远也做不成一只蚂蚁,我每天都被开门声吵醒,想走出那扇门,走上那条已经被人踩平的乡间道路。从另一种角度分析,一个人醒来的方式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有些人听过鸡叫声、狗叫声、驴叫声……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以此作为已经醒来的证据。有些人,被一阵开门声惊醒,被一阵风雨声叫醒……他们的一生注定要忙碌。我属于后者,学不会像蚂蚁一样随遇而安,更学不会在风雨中波澜不惊。那么,我的那片田野应该是怎样的?
三
有人说,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质能从这片田野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人们都在努力经营自己的田野,有的人让田野长满庄稼,田野被修剪得看起来没有任何杂念,这种人被认为是勤快的;有的人让自己的田野生满杂草,万物共生,草木林立,这种人被认为是懒惰的,他们的田野已经荒芜了。我不这样认为,通过田野的表象判定一个人品质的优劣,这是片面的。一个人的田野代表的仅仅是他们处世的态度。在许多地方,人们过于勤快,把自己的田野经营得只适合自己居住,他们没有想过为一只鸟留下居所,为一窝蚂蚁留下活路……他们的田野中,没有万物生存的权利。
应当给万物留下一片安全的田野。野草不会担心被铲除,敢生长在一片麦田的田埂上;飞鸟不会害怕被打落,敢在最明显的树枝上做窝安家。我希望每个人的田野都是这样的。我没有可信仰的东西,所以我无法选择,该让哪种事物留在我的田野上,该让哪种东西消失。
但我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在田野上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很多道理,我们不知道,风知道。我们呼吸的空气是满世界的空气,这是风带过来的,它也会把我们的气味带到满世界。从这方面讲,我的田野和世界是相通的。风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它在田野中奔跑、嬉闹,把一粒粒轻浮的尘埃刮向空中,刮向远方。这是风教给我的第一个道理,它让我从尘埃的下场中看到轻浮的致命后果:被风刮起,永远也别想落下来。还有一个道理,就是传递的智慧。风传是一种隐秘而又原始的传递方式,它不像口头传递,一条讯息经过一个人的嘴、两个人的嘴……第十个、二十个人听到这条消息后,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风传播种子、扬起尘土、传递五谷杂粮烟火气息……永远也不会丢失原来的味道。风声是一种最古老的声音,已经消失的或即将消失的事物,都能在风声中探寻到端倪。风教给我的第三个道理是,它们永远不会因为一座高山而撞晕了头。风至刚,能把一棵缸口粗的大树拔根而起;风也至柔,能轻松钻进一株野草冒芽顶开的地皮缝隙中。我要向风学习的便是这种能屈能伸的品质。
我的田野上经常吹过一阵淳朴的清风,我也因为这缕清风而更加喜欢这片田野。我把头伸进风里,尝试与原始的声音对话,草的呢喃、树的咆哮,我能从这些声音中感知他们的想法。风让我更加完美地融进这片田野。我一旦踏足这片田野,就喜欢坐在树底下跟风说说话。我认得东西南北的风,也能洞悉风在一年四季中流露的情愫。有时候,我甚至能在风中听到自己多年前讲过的话。风的语言并不孤独,我在风中的呼喊也不孤独,风与我是一对相知相惜的密友。
四
这些年来,我一直走在别人的田野上,希望他们能在自己的田野上开出一条细细的小路。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踩坏脚底下的一株草,招来别人鄙夷的目光。这让我活得有些卑微,甚至比不上蚂蚁,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叶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开始没白天没黑夜地做梦。梦里出现的情景都是往事,我在梦里一遍又一遍走已经走过的路,一遍又一遍演示已经干过的事。过去的岁月多么亲切呀,可是我依然在黑暗中前行,回忆是惟一的一点亮光。我走在别人的田野上,如履薄冰,长时间低着头,让我的脊背看起来有些佝偻。今天我才找到自己的田野,有些欣喜若狂。我好像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太阳,我从夜晚中走出来了,走进一个早晨。
连着好几个早晨,我让露水扫湿自己的鞋子和裤腿,留连在自己的田野中。我希望自己以后的岁月中都是由早晨组成的,没有落日黄昏,太阳永远悬挂在东山头上。我希望每天推开门,都能一下子站在田野上,看一片薄光照着山坡草木;看金色的红云从天边用过来,照在我的头顶上,让我沐浴在金色的光浴中;看绿油油的树叶闪着光,像一个美丽的微笑。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田野,只属于我。如果有可能,我会让这片田野一直生长,长上房顶,长进我的每一个睡梦中。
田野的好处就是能够让人看淡一切俗事,这从通往田野的小路上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走进这条路,一切牵绊你的琐事就被挡在路头。挡住这些事的并不是其它,正是这些纯粹的鸟鸣和不知名的野草。鸟鸣能够洗心,鸟儿们站在树梢鸣叫的时候,仿佛在替这片田野传递一种信息。什么信息?用心去领悟,将身心放空在空灵的自然界中,仿佛能看到赤裸裸的自己,洁白得像一张纸。野草为什么没有名字?那些被人被人命名的野草都带了大众化的俗气,你的田野上,这些野草只能由你命名。你喜欢叫它什么,它便是什么。但有一点,如果哪天你将它们全部忘记了,它们便永久失去名字。
其实,这片田野也是一座村庄,里面只住着一个人,有时候甚至没有人。它是一个人的寂寞山谷,或者仅仅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荒诞故事。我由此断定,这座村庄应该是一件件精细材料拼凑起来的,这些材料与别人无关,只属于一个人,因此村庄也就是一个人的村庄。如果这个人不慎走远,村庄便从此荒废。
我不会走远,我要在这座村庄里过完自己的一生。它让我从此不再漂泊,它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经历去面对过去的事物,遥想未来的时光。我要在这座村庄里过别人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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