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最后的生日(散文)
那是父亲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姊妹们早早回到了家中为父祝寿。临近中午,仍不见父亲从地里回来,大家只好静静等候着。父亲总算回来了,只见他头顶着草帽,膀子上搭着毛巾,双手各提着半截折断的䦆头和把子,面无神色,怕人发现似的悄悄地走进放农具的那间小屋。
知者莫如母亲。她紧随过去嗔怪道:“不知天阴下雨,不知年龄不饶人,天天刨地不用说,还用使那么大的劲,䦆把子都断了?”
饭间,发现父亲嘴角上有残留的血丝,职业的直觉让三妹下意识地惊问:“爹,你咯血了?”
“是的,可能是刨地用力大了,不知道那个地方破了。”他很平静地回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们的心,立马督促父亲去医院检查。
他笑笑说:“用不着大惊小怪,歇几天就好了!”
不出所料,晚上父亲又大口吐血,殷红殷红的,吐在地上一大滩。我用颤抖的手拿着纸巾不断地擦拭着他口角上的血丝,姐妹几个背着脸在小声抽泣。
全家人一夜无眠。
事不迟疑,天一发亮,大家好说歹说,总算将父上车,急奔市医院作检查。
站在CT机房门前,我两腿打颤,头上渗出点点汗珠,一颗心随着时间的滴答声高高悬起。
害怕的结果出现在医生签字的诊断书上了:晚期ca肺癌。
那一年,父亲72岁。
我顿觉天旋地转,头发倒立,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孔,刻满沧桑的脸庞,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农家出身。1939年,日本鬼子在惨无人道的大扫荡中,烧掉了家中的几间房屋,抢走了仅有的粮食,爷爷一气之下,上吊自尽。留下十六岁的父亲,九岁的二叔,六岁的姑姑,三叔仅仅三岁。从此,父亲担起了责任,和奶奶共同撑起破残的家庭。父亲扶犁,奶奶带叔叔、姑姑当牛,人拉肩扛,日复一年,顶风冒雨,寒暑往来,苦度时光。父亲怀着深仇大恨参加了村民兵自卫队,参战支前,消灭鬼子。出色的工作赢得村干部、群众的信任,当上了村财粮主任。后来,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在土改中凭借公道正派、群众口碑好被区干部选中,调到区上工作,至此,父亲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从政四十多年,父亲任过区、县政府后勤事务长、乡党委书记、公社书记、局长等职务,但无论职务有何变化,劳动的习惯从来没有丢失。他视䦆头、毛巾、草帽为三宝,常常紧随其身,工作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他劳动的痕迹,整个一个老农民的形象。大跃进时期,他带领城南乡群众日夜奋战在建设工地,建成了可灌溉千亩良田——松北水库;三年自然灾害他与上司公社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处处都有访贫问寒,共度难关的身影;南亭村战天斗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至今村民仍分享着当年的成果;关河水库管理局是他工作的最后一站,奋斗二十年,使昔日杂草丛生的荒坡荒滩,成为水中虾游鱼跃,山上硕果累累,滩中稻米飘香,湖光山色,树木葱笼,太行山上的美丽江南……
父亲革命一生,不染一尘,从不搞特殊化。他唯一特权就是一盘土炕、两把罗圈椅子的伴随。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荣获“山西省劳动模范”称号。
离休后的父亲返璞归真,更是一门心思在劳动上,寒往暑来,风来雨去,头顶草帽。肩扛䦆头,里切外垫,深耕细作,层层梯田成为良田,座座荒山绿柳成荫,劳动是他唯一的嗜好,劳动与他结下不懈之缘。
严格教育儿女热爱劳动是父亲的一贯作风。他常说:“人不劳动身子就会变懒,思想就会变修。”“只有懒死的人,没有累死的马。”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对我们就经常下达劳动任务,天热时每人要捡到三至五担羊粪,可以奖励一件新衣服。初中毕业后,姊妹们都有在村里参加劳动两年以上的生活历经。正是在他的感召和严格要求下,我们才有对劳动的认知,对劳动人民的感情。
劳动锻炼人的体魄,熏陶人的品质,也使父亲时刻与人民群众融为一体。他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严以律己。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是上司公社的党委书记。有次到了小店村下乡,晚饭时,食堂专给他捞了一碗面条,在粮食非常紧缺的困难时期,一碗面条是多么奢侈。作为党的最基层领导,他了解老百姓的疾苦,大家都面临着饥饿的折磨。他深知,这个时候一碗面代表着党的形象,代表着一个共产党员在困难面前与人民群众是同甘共苦,血肉相连,还是享受在前,离心离德。他义无反顾地端着面条,走到社员们一同吃饭用的大锅前,用勺子搅了搅锅中的清汤,一句话也没说,便将面条倒进锅里。这无声的举动,让现场的社员、干部非常惊讶和感动。
岁月匆匆,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而他的名字仍在当地群众中留传。我经常爵味着他的口头禅“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们家是农村户口,家中生活也很窘迫。南亭村的知道我家的境况,送来30斤麦子,一袋土豆,被父亲婉言拒绝。阳城村的看到孩子们都大了,全家仍住在别人家的房,提出要砍树资助盖点房子,遭到父亲的严词训斥……
但是,当群众们有困难的时候,他就会倾力帮助,解困扶危。单位一位职工妻子产后大出血不治身亡,留下的孩子无人抚养,他义不容辞地抱回家中交给母亲;一名女青年职工父丧母嫁,过年没个家回,他又带回来和我们团聚;村上的孤寡老人是他照顾的重点对象,谁家有大事、急事他毫不吝啬,都会解囊相助;卫贵林无儿无女,孤单一人,老来疾病缠身,父亲为他送米送面,请医送药;宋建清家庭困难,正为儿子结婚没钱而一筹莫展,父亲领到工资就赶快送去;年已90岁高龄的赵三梅儿女常年不在身边,父亲为她担水劈柴,收打粮食……
父亲就是这样把乡亲们当作自己的亲人。乡亲们的困难,他都一一记挂在心。
无怪乎在父亲治病回家时,乡亲们自发地送来了无任何借据的借款和象征着滚烫的心的颗颗鸡蛋。
父亲走了。在安葬后的那天晚上,母亲打开了她的针线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包,共七份,说:“这是你爹一生的全部积蓄2000块钱。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也就这些,因为他接济的人太多了!他临走之前,让除去给我留600元,你们人人一份,各200元,拿走吧!”
姊妹们无言,只有一片哭泣声。我们感恩父亲,虽没有留下丰厚的遗产,但是那份淳朴善良、乐助施善的高尚品质,永远植入我们的心,时时激励着我们把父亲做人的风范赓续不断,发扬光大。


有这样的父亲,是儿女之福,是皋狼常青树老师之福。
有这样的人民,是乡亲们之福,是那片土地之福。是我们这一代人之福。
父亲淳朴善良,乐助施善的高尚品质,我们每个人都当赓续不断,发扬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