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我的对面兄弟(散文)
一
我在三道煤矿所属的木材加工厂上班时,正儿八经地抬过一阵子木头。木材加工厂就是天天都和木头打交道的地方,所加工的木头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木头,有好木头都直接卖掉。这是因为好木头是不值得去走这一刀,照样会卖个好价钱。而坏木头需要进一步深加工,才能把木材里所需要的价值挖掘出来。在这里抬木头的人,文齐武不齐,说实在的,谁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自从调来了孟经理来管加工厂以后,就立马组建起一个八人木头帮,这样也好,在车间混日子吃闲饭的人没有了,都能操起杠子干活,我们举双手赞成!
八个人分配在锯机前后左右,都身兼双职,扔下耙子就是扫帚。掌锯的,摇尺的,跑车上看木头卡子的,前后台上木头,接下料的,还有在小锯台改小料的,八个人严实合缝地落实在这里。掌锯的是八个人的中心点,他根据木头的生长形状,进行合理的加工。锯机轰鸣,车间里的交流方式是靠手势来交流的。掌锯的手一直在不停地翻转着,跑车上的木头就要一直不停地翻转。
此时是他掌控时间的时候,也是他行使职权的时候。你看他两眼微眯,小脸紧绷,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盯着木头形状给他的感觉,在不断地调木头下锯的角度。翻楞的搬钩要动作麻利到位,一直在紧盯着他的手势翻动着木头,不能有一点儿偏差,否则,还将重新来过。那只不长眼的手,一直在摆动,让它立刻停止是翻楞的人最大的心愿。
掌锯的人叫徐大河,三十多岁,个子比我要矮一些,身体却比我要壮。我刚来加工厂,正赶上孟经理在车间实行改革措施,一眼就相中了我,把我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他这么做,我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相反我却认为是秃子当和尚,将就这块材料。我的个子很高,一米八十多的身高,能和我相配的人,只有徐大河了,他一米七十多,虽然差十几厘米,却已经是最小差距了。一条杠子搭在我们的肩头,倾斜度已经不是那么大。
孟经理的个子不高,他看我需要仰视才行,在他面前,心里总是有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徐大河非常不满意这样的搭配,他和我不是一副肩,我们两个如此搭配在一起,势必有一个人要去变肩,要把我们习惯的“大肩”变成“小肩”,也就是右肩变左肩。就这个问题,都是孟经理亲自出来裁决的。他告诉徐大河,个子矮的憋“小肩”!哈哈!我心里这个高兴啊!这回可不是你掌控的时间,终于轮到我一回了。
徐大河极力分辨着,杠子放到肩膀上就迷糊,一点儿重量都担不了。经理可不听他那一套,谁一生下来就会抬木头?不都是慢慢才会的吗?你是老大哥,就不能多担点儿?就你了!
见经理态度这么坚决,他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好将就。经过一段龇牙咧嘴的日子,他还是无法忍受,每天都把通红的肩膀亮出来,希望能博得我的同情。我只能安慰他,把这层皮压下去,就好了。这天他吃不消了,就干脆屁股一扭,来了个不伦不类的“大背肩”,这种抬木头方式是斜肩带背式,杠子还是放在右肩上,这种方式非常的别扭,也非常的吃力。没办法,他难受谁都理解,改肩不容易,不是说改就改的。我们俩确定了关系,别人也都安定下来,一个木头帮也就确定下来。
抬木帮的八个人是一个整体,八个人的和谐,关系到整体的安全性。一条杠子下的两个人,需要有非同一般的关系,需要相互体贴,需要默契的协作,就如同亲兄弟一样。因此,一条杠子下的两个人,就时常被我们认定为对面兄弟。
二
徐大河要比我大几岁,他上面有两位兄长,分别叫大海大江。我在想,幸好有他们哥仨,如果再有一个哥们儿,名字该怎么取呢?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父母知难而退,决定不再生育了。他的辨识度是非常明显的,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而且非常吓人,右脸颊一直贯通到眼睛。据他说,这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去山上拉柴火,不小心跌倒了,脸磕到了石头上。十几厘米长的大疤拉,也让这个绰号简单而又实际地跟他一辈子,想甩都甩不掉。
我们俩成为一条杠上的兄弟后,也让我们这个木头帮形成了不小的战斗力。平时,我们往车间里进木头,都是小打小闹,单钩挑就可以完成,八个人拉开架势的时候,还真的不多。这天大院里进来一根大柞木,圆滚滚的几乎上下一般粗。这块料是六米件儿,检尺数字在小头的切面上写在呢,好家伙!四十八个字,足有一立方多材积呢。这种柞木在东北林区,是含载量比较大的树种,以木质细密,质地坚硬而著称。
看见这根木头,我们的肩膀就开始发痒,就想拉开架势试一试。这是一根外加工的木头,要过两天才能加工呢。过两天也是抬,就不如今天抬,搞个提前量。既然八个人都形成了,就检验一下,看看有多少战斗力吧!我们把架子支巴起来,刚要抬,就看见孟经理紧捯饬着两条腿,往这里跑。我们乐呵呵地等他跑到跟前,才哈腰把木头抬起来,哼哼哈哈地喊着号子,进了车间。
没费多大力气!经理都竖起了大拇哥!这次演练增强了我们的信心,也增强了他的野心,看见我们日益成熟起来,他的野心也膨胀起来,开始了他心中盘算已久的计划。
那年冬天,煤矿所辖的山谷进行采伐,几千米的木材都划给了加工厂。我们这个刚刚成立不久的木头帮,一下子就接了一个大活儿,不想一口吃个胖子都难。我们每天都要去山谷里往加工厂大院运木头,好的往外发车,不好的进车间加工板材。这时候,我们身兼双职就觉得吃力了,让人有些苦不堪言,感觉就像被一根大绳索把我们从头到脚紧紧地捆住,想动弹都动弹不了。
从山谷往外运木头时,徐大河灵机一动。楞场里有许多大号的木头,可以不必装车,用油丝绳拴好,挂在汽车的后牵引钩上,随便就可以拖回家。我们一天都要装好几车呢,一趟不多拖,就两根。几趟下来,就有十几根大木头拖了回去,真是省时省力。这个办法好,得到大家的赞同。这条山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采伐了,大号的木头比比皆是。大家正压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呢,这个办法就如同冰镇西瓜一样,又甜又解渴。
当我们觉得要翻身得解放的时候,乐极生悲,厄运悄悄地来到我们的身边。一次挂两根木头,在山里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们还要穿过一片家属区,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两根木头在车后面极其不稳定,不平的路面,所制造的波动也大。原本在车后面是安排人的,不时地提醒路人闪开,不要被碰到。那天,后面的人没有跟上车速,有一根木头随着坡势甩了出去,刮到了人家的大门。赶巧大门里有位老奶奶,拄着根拐棍探头往外瞅。就这个当口,好家伙!大木头横扫过来,门楼子颤抖一下,没有倒,门里的老奶奶却倒了。
出事故了。老奶奶没有被刮到,她被吓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心脏病就此发作,赶紧送医院去。家属不干了,把这件事捅到了矿里。矿里找到孟经理,把他训斥了一顿,他觉得很没面子,回来追查责任,没人愿意扛这颗雷,徐大河只好站出来。
三
这件事被经理认定是投机取巧。当然,没有过多的深究,只是做了警告,严令禁止这个危险的做法。我们这些人还是要以安抚为主的,训斥两句,就如同打一巴掌,再塞两颗甜枣,大家还得好好干!
徐大河的好主意没有得以继续下去,大家又只能龇牙瞪眼地亲力亲为了。刚自在了两天,还没尝够甜美的滋味呢,大家心里憋屈,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把情绪都发泄到木头身上。开初的那股新鲜感荡然无存,这时心里有的只是苦与累,这些苦累让大家开始怀疑人生,开始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了。我们这个木头帮与经验老道的木头帮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人家的身体条件与经验,都是非常全面的,而我们呢,毫无经验可谈,仅凭着一腔热血去拼,到头来,只能把自身的缺点暴露出来,并随着时间的推移,缺点会无限放大。
那天,我们抬着一棵不算大的木头,走上跳板的时候,一个伙伴一脚踏空,直接就掉了下去。他躺在雪地上,两眼紧闭着。昨天晚上还加工木材呢,快半夜了才下班。这样的劳动强度太大了,休息不好,让身体始终处于疲劳状态,让我们这位,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大家一边相互调侃着,一边去扶他。这时候才发现他不是睡着了,是真的出了问题。
我们立即把活儿停了,运材车变成了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让我们都傻眼了,他竟然得了脑溢血。
伙伴的家庭状况非常不好。夫妻俩一个孩子,还养着一个老娘。他媳妇急匆匆赶来,听说了这个病情,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徐大河反应最快,第一个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钱,塞进那女人的手里。那女人流着眼泪,让我们心中悲戚,忙去筹钱,我们几个人先来了一次募捐。
手术马上要做,却不是在矿医院,要立即送往百里之外的延吉市大医院去。看着救护车远去,我们真心地希望他能平安地回来。只是我们的祝愿,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没过两天,噩耗传来,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段日子里,我们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天天在一起的好兄弟,说没就没了,谁能受得了?
在痛苦的情绪里,我们觉得所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的艰难。在这苦难的日子里,这样的情绪就像一块病,久久地窝在心里,又扛饿又扛累。我们的身体已然麻木了,已然没有知觉了,那个灵魂仿佛已经飞出了这副躯壳,去自由的空间里漫游了。
那天,我们在上一根大木头时,徐大河脚下一滑,跌倒在木头上,而且是脸先着地。我第一时间就去拉他,他躺在那里,眼睛微睁了一下,向我眨了眨。我突然间觉得这个眼神里,竟然有一份狡黠在里面。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啊!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把他装模作样地背起来,往医院跑。他在我的背上,附上我的耳朵,小声告诉我,没事!
把他送到医院,经过检查,没有什么事,只是皮外擦伤。他磕的一下还是挺狠的,在伤疤的脸上又破了一道伤口。他坚持说脑袋迷糊,很难受。医生看着脑电图,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脑子是人体非常复杂的一部分,出现了一些神经痛一类的事情,也在所难免,磕了一下脑袋,其中的变数,医生也说不清。他脑袋疼,孟经理只好让他回家休养一段日子。
我们也休息了,我去他家看望他,他的脸被纱布蒙着,却不耽误笑容的展现。因为有外人在,他只是向我眨了眨眼睛,算是彼此交流了。这段时间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我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就不必言传。
听说经理在给我配搭档,都去矿里的生产科要人。我在想这样任劳任怨下去,究竟值不值?孟经理的做法是要我们一个个都废了才好呢。他舍不得把这个活儿包给别人,就是看中了我们这群廉价的劳动力。我觉得不应该像徐大河这样畏畏缩缩,用自残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要大家一起站出来,去找孟经理,让他还我们一个公道。
我盘算好了,立即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