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忽传父病逝,我心悲戚戚 ——石中元日记选
石中元日记摘录
1982年10月──父亲病故
10月2日昨日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今早晨6点搭乘部队进城班车,上午10点10分,部队班车路过北京火车站。按照事先约定,弟弟中厚陪同到北京旅游的妹妹及妹夫,在北京火车站广场等我。
妹妹及妹夫旅游结婚,他们先到中厚那儿(保定38军),再转道到北京,指望我陪同他们逛几天北京。我将弟弟中厚拉到一边:“父亲刚去世,我要急于赶回随县,此事暂且瞒住他们,不要扫他们的兴致,你就陪他们在北京玩几天”。转过来,我与妹夫、妹妹他们说话,弟弟到售票大厅很快买到了今天上午10点58分:北京至襄樊的141列车。
“父生天天长地久,母长地地久天长”,父是人之天,母是人之地;人能孝父母,即是敬天地。在列车上,写诗一首:悼父亲石玉龙大人──
中秋团圆夜,国庆人欢喜。电报忽传父病逝,我心悲戚戚。母闻此噩耗,声泣语凝咽。妻听此消息,眼红竟无语。唯有三岁小儿子,频频笑嘻嘻。有道“月有阴晴圆缺”,但见“人死如灯灭”。有道“人有悲欢离合”,谁料“今夜成永别”。中秋团圆月,我心悲戚戚!老父永逝去,留我长相忆!
10月3日上午到达襄樊火车站,匆匆下车到售票处,购襄樊至随县火车。中午12点半到达随县市区,又匆匆赶到大姐那儿(随县农业银行)。外甥李荣魁、外甥女李安玲正在家中等我到来。我匆匆将随身带的包裹放他们家里,在他们的指点下,中午2点乘随县至淅河镇的公共汽车。
父亲住淅河镇东门口,门锁屋空。邻居说,老人家的棺材停在他上班的信托门市部那儿。老远听到了信托门市部门前的哀乐声,兄弟姐妹、亲朋至友,好几十口人,都在那儿忙忙碌碌。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走到父亲的灵位前,对着父亲的遗像,跪着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
傍晚,封梓口。随着一声吆喝,封棺的壮汉们用斧头、锤子撬开了铆钉,棺盖打开了,众人的哭声震天动地。这是我们看父亲最后一眼的时候。父亲虽穿着一身新做的黑布衣、黑布鞋,但脸皮浮肿、嘴角、鼻孔血迹隐约可见,人已变了模样。我无声地流着泪,多亏我回来及时,如再过一二天,人将更不像样子了。
我们这些子女们将胸中揣热的棉团,纷纷抛进了棺材里。在一片哭喊中,棺盖缓缓地封上了。当晚开追悼会,由我致悼词。大哥中发、二哥中才,大姐桂芳、二姐忠秀均疲劳不堪,当晚我接替他们守灵,同时接待来来往往的祭拜的亲朋好友。我连续三四天没有休息,又困又累、又悲又痛,快支撑不住了。
10月4日清晨出殡。铿锵铿锵的锣鼓队走在出殡队列的前面,鞭炮噼啪作响,漾起的青烟十分呛人。灵柩在出殡的队伍的簇拥下,在淅河镇热闹的街道上缓缓前行。一路上吹吹打打、哭哭喊喊,街市两侧挤满了品头论足的百姓。我在小学同学钱照俊的搀扶下,边走边回忆起父亲与我昔日的生活场面──
我四五岁时,调皮异常,在家里常常是哭喊不已,父亲下班回来,便哄着我,把我抱起来,骑在他头上,到商店给我买糖果、买糕点,领我到茶馆里去,对着喝茶的人们吹嘘:“这是我家的小地主,你看他眼睛黑白分明,将来要发迹的……”
我五六岁时,父亲牵着我的手,在寒冬腊月天,沿街借钱度年关……
我八九岁时,小学里放寒暑假时,父亲领着我,到深山老岭里的粮库里,陪父亲看护粮食──那是我最好的时光,因为那段时间里,不但能吃饱饭,菜里面能见到荦腥,肚子里有了油水,晚上不尿床……我十一二岁时,常常以小大人的身份代表父亲去赴宴席。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人来客往,人缘极好的父亲,常常是应接不暇,我便是他的代理人……
人生如梦,好景不长。1968年我当兵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淅河镇。1973年当我第一次探亲回家,家在淅河镇荡然无存──父亲已被赶到乡下三四年了。全家人都怨恨父亲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一家人都不理睬他。可是我们都没有想一想:当时父亲的悲惨处境。1970年父亲下乡务农时年届55岁,他经商了一辈子,怎么会种田?精神上饱受折磨,生活上缺吃少穿。
1973年我探亲归来,我陪同父亲从乡下到随县县城的途中时,路过一个山坳,他见四下无人,放下挑担,小声地对我说:“我要几斤粮票、一二块钱,到街上过早”。──他不愿当着其他亲人找我要钱,他要留下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
1975年我第二次回随县探亲时,年届60岁的父亲独自一人在乡下,当他得知我要回来时,提前好几天来到随县县城,住在二哥的油泵油嘴厂家属区,眼巴巴地盼望我归来。
记得,父亲在县城住了几天,不得不回乡下。当我送他一程回乡下时,他扛着一个箩筐(上次我探亲,他是挑着两个箩筐,现在挑不动了),走在宽阔的随县县城北郊的马路上。他泪水涟涟,向我诉说着他心中的苦闷。我好言好语劝慰他。
父亲被“政治运动”“阶级斗争”抛弃到社会的最底层,而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亲人们的怨恨和蔑视。他向着荒寂的山村走去,他将回到那潮湿的土屋泥墙,没有电灯,一盏如豆的油灯将伴随他孤单的暗影,做饭要自己拾柴禾……我望着父亲远去,看不到他的背影为止。我蹲在马路旁边,双手抱着脑袋,无声地痛哭。我在外当了几年兵,没有混出个人样来,让您受苦了,我这个当儿子的没有能力抚养您,对不起您哟,我的父亲!
1978年,粉碎“四人帮”后,父亲重返淅河镇街上。我因公出差,途经随县时,绕道在淅河镇下火车。父亲弓背驼腰、老态龙钟,想当初,1968年我当兵离开家乡时,父亲身强体壮、声如宏钟,10年的光阴,父亲整个地脱了形。父亲租赁的一间小屋,除了一个老式破柜子里有几个歪瘪的豁口瓷碗外,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板凳──我依稀记得,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家俱。我领着父亲,在街上买碗筷、买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父亲见人就递烟、就搭腔,自豪地说道:“这是我的三儿子‘小地主’,是专门从北京回来看我的!”
灵柩在出殡的队伍的簇拥下,缓缓地在淅河镇街上走动,过去我与父亲在一起的场面历历在目。我泪流满面,我悲痛欲绝……
石中元人生体悟:良知就是知耻、知愧、知恩。有羞耻心,人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能知愧,知过即改,善莫大焉;知恩,则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作者梦中的故园:1.水碧山青春色幽,呢喃燕子下汀洲。子规声里当年事,五月梨花日满头。
2.卅载春风今又还,遥怜乡舍柳含烟。多情最是断肠处,梦里依稀再少年。
2009年9月17日日记:汉水流域有一条弯弯的府河,弯弯的府河边上的淅河镇──是我可爱的家乡,弯弯的府河水带着我少年的梦幻流向远方。
淅河镇的河坡上有一座简陋的茅草棚,镶嵌我童年的金色时光。给我生命的低矮的毛草棚,你把我扶上人生之路,滴水之恩终身难忘。忘不了居留十六年低矮的茅草棚,睡梦中在我心中闪动光芒。
那弯弯的府河水,带着我的思念,流淌在淅河镇的田野上,似声声呼唤在耳边回荡。沿着那弯弯的府河水,带着信心和力量,肩载着北京的书香,40年后我返回了故乡。
那低矮的毛草棚,永远留驻在梦乡。眼前的幢幢高楼,还有那田园风光,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注:2009年9月17日晚笔者写于随州市烈山宾馆──白天在随州市文友蔡秀词、蒋天径以及原随州市副市长李克申的陪同下,赠书到淅河镇方家台村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