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阵夏风吹进木格窗，也捎来了远方的浓重气息。这是来自河野之气，有别于山间的草木气息。清凉里所夹杂着的腥气，让我想起临水而居的好友老鬼。
　　 老鬼姓汪，平时我不愿意正儿八经地叫他，把老鬼挂在嘴边，就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友情的深度来。他可是常年在有深度的水库边居住的，他和我一样，都到了稳得住的年龄。终日面对无边的空寂，一动不动，就如同形若枯槁的树桩。
　　 我认识他那天，他刚刚从水库里钻出来，乌黑的稀泥糊了半边身子，活脱脱一个还阳返世的丑鬼。都说世上有鬼，可是谁见过鬼的模样？看见他，心里一惊。大白天撞见鬼了？
　　 看见有外人来到，忙去屋外的大铁盆里，舀些水出来，一股脑从头到脚浇下。这样一个透彻的冲洗，才把一个完整的人形冲洗出来。他这个形象就不像是人，我脱口而出，“你就是个鬼吗！”他这个鬼，是十足的水鬼。
　　 他所在的水库库区距离我的山居有十几里路的样子，其实是一条山谷的首尾。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山外，遥相呼应，我们是有心灵感应的。老鬼是经常在水边的原因吧，身上总有一股腥臭味。整天抱着鱼打滚的人，怎么能摆脱这身腥气呢？
　　 我们这里是山区，没有毗邻到什么大一些的江河湖海，能够傍上一个人工大水库，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老鬼不是本地人，据他讲，他的家乡就有一个美丽的大湖，他从小就是在湖边长大的。他来闯关东，走到这个水库边，说什么都不走了，这一泓碧水让他挪不动脚步。他想办法在这个库区安家，就在这里看护，捕鱼，又抄起他所熟悉的家当，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几年。这是一个真正热爱水的人，生命之中是不能没有水的，就如同我是一个爱山的人，生命里不能没有山一样。他那里水波浩渺，我这里林涛汹涌，水清水静，树高林密，这中间却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山生水，水养林，相辅相成。
　　 我和他相识，可谓高山流水，山水相依了。我们能够在一起，可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水终究要流到一起，那么人就不能走到一起吗？我们交往的友情也有十几年了，彼此心心相印。
　　 这一刻，我突然动了想去看望他的心，前一次看望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说走就走，不啰嗦，给他一个措手不及。在选择交通工具上，我费了些思量。我这里有一辆摩托车，你来我往，都由它来代步。喝过酒之后，再跨上摩托车，却觉得山路变窄了。另外，今天还要给他捎去一些山野特产，摩托车无法承载，还别说，今天它真不合适。最好的交通工具，非牛车莫属，安全舒适，套上牛车是最好的选择。
　　 在山野里，牛与车的存在，其实是与寂寞抗争的最好方法之一。养条牛可以把一天的时间都规划出来，最关键的是可以作为伴当相厮守。绿草芊芊，牛儿的铃声不时地回荡着，预示着它的方向所在。这声音入耳来，却觉得即安神又补脑，让一天的时间都如溪水潺潺流去，这样的宁静非常生动啊！
　　 走山间的路，牛车是最合适不过的，以牛慢吞吞的性格，四方步迈开，车轱辘缓慢，再颠簸的坑洼，都会被量化掉。之所以选择牛车出行，是因为时间充裕，一路慢慢而去，以一颗和悦的心去感受，十几里山路上的风光会演化的非常精彩。
　　
　　 二
　　 清晨的山野是格外清新的。昨夜没有下雨。露水量依旧很大。山谷幽深，沟壑纵横，阴湿之气浓重，所产生的山岚便是从这里，慢慢凝聚而成，从低矮野草到高大乔木，都被浸染到了。此时若是走在山路上，不消一刻，就会湿了裤腿湿了鞋。此刻的我并没有这份忧患，坦然在牛车上稳坐，于草尖上轻轻掠过。如此众多草莽，被牛车按下激奋的头，为我的前行弯腰送行。微风清爽，有露滴从高处跌落下来。滴在车板上，炸裂开来，如绽放的一朵花。落到身上，感觉是一颗小浆果，有一滴落到脖颈里，一份清凉瞬间入心。
　　 牛儿一早就没有吃草，并不是我犯懒，一早上的临时决定挤去了吃草的时间。此时路边的野草是个诱惑，它一边走一边留神着，哪一丛是最心仪的，抽冷就去掠上一口，急忙忙地大嚼着，仍不忘偏头看我，唯恐鞭策的力度加大。今天我却不去想着如何去赶牛，十几里的山路，不必劳心费神即可到达。走得早，是想莫辜负了这份清爽，待到太阳出来，气温升高，烦躁情绪也水涨船高。
　　 放任牛儿，随了它的性子，它的胆子也慢慢大起来。它吃草其实是很挑剔的，吃草前，大鼻孔呼呼喷气，把草丛喷开，好像吹风机一般。它停下来，我便不得不吆喝一声，是提醒它吃归吃，赶路是不能停的。
　　 它嚼着青草，风儿把一股特殊的味道送进我的鼻腔。这棵草的根茎非常好吃，是一种美味。是以爬蔓儿的形态，依附在别的野草上。去寻它只需在草丛里蹚上一回，所散发出的气味就会追上脚步。这种好吃的美味叫“北沙参”，我们叫它“山地瓜”。这次去老鬼那里，我就带上了一些。
　　 老鬼的水库里，有一种叫“柳根子”的野生鱼，是这里很常见的鱼种。那天，我在他那里看见了超常的柳根子鱼，一条条鱼有三十厘米长。这么大的鱼真得很少见，要知道这是真正的冷水鱼，十年才能长出十厘米。老鬼把晒好的鱼干拿出来，在空地里拢起来一堆火，就用最原始的方式，来烤这种鱼，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啊！
　　 那天他喝得多了，嘿嘿冲我乐，一张嘴露出的牙齿，白的有些吓人。这是他身上最白的地方，如此对照下，老鬼的黑让人意想不到。
　　 水里的稀奇与山里的稀奇，是不是有一比呢？我带来的北沙参干品，就是也想去复制那天的烧烤。既然可以称为“参”，就一定有参的特质。百年为“参”，具有神奇的功效。这是山里的宝，我把宝带来了，老鬼会不会感到稀奇呢？
　　 山间最稀奇的东西要么在最高处，要么就在最深处。在我要经过的山坡上，那稀奇的东西就来自那里。那是一棵参天的大白松，和这棵凌霄木一起生长起来的一根藤蔓，也有碗口粗细了。我的牛车上的一壶酒就和这根藤蔓上的果实有关。这种果实叫野生猕猴桃，我们都叫它“圆枣子”
　　 我在想，一根细细的藤蔓，怎么就会相中了这棵树，它的选择是因为它也有一颗高瞻远瞩的心。顺着粗大的藤蔓向上攀登，如同攀援绳梯一般。随着一步步地攀上，我也慢慢到达森林的极限高度。果儿在每一棵枝条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悠悠荡荡地相互碰撞着。我好像听到了它们发出富于乐感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它们这样有次序的排列着，让我猛然间发觉，人心之所以孤寂，是缺乏创造性的思维啊！
　　 树与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藤借树的高度去开空间，也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理想化。藤蔓的高度让它实现了梦想的初心，这一刻完美地实现，是一心向上，勇往直前而得来的。
　　 一颗见过世面的果子，所酿出的酒也是超级的美味。这一壶酒会让老鬼有怎样的想法，我不免又陶醉其中，
　　
　　 三
　　 收取到果实，又看到了风景，这些来自风景深处的果实，会有何等的风味呢？这些天然的味道，让酒的辛辣变得柔软起来，就像莽撞硬汉遇到了窈窕美女，一下子也会变得乖巧可爱。山峦高耸，需要平缓山野去衬托。流水潺潺，可解威猛之气，化尖耸为圆，是水之功，亦是自然之意。
　　 一泓碧水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参照物。无语向天，有白云苍狗，疾风流物，皆收入其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无数经过不明其理，水清近人，一往情深地等待那个有缘人的到来。
　　 老鬼正在水面上取网。我的一声吆喝，环水面四周而起，呀！天然的环绕立体声！声音的流畅，让这片大湖立刻生机盎然起来。老鬼听见了喊声，立即举手示意。他收拾着，很快就把船划回来。
　　 “你喜欢我水里的鱼，我可是喜欢你山上的物啊！”他这么说着，用操捞网从鱼舱里网出一条鱼来。在河边的沙滩上，早有拾掇好的小柴堆，点燃后，坐上铁锅。一瓢水库里的水，添到锅里。他收拾鱼也非常快速，只见他菜刀翻飞，几个颠倒就把鱼收拾干净。“咣咣”剁成几段，就这么扔进了锅里。清水煮，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了。他的鱼干又拿了出来，我把我的假鱼干也拿出来，这是已经水发过的沙参干，只需要在什么涂上特制的辣酱。就可以在火炭上面烧烤。
　　 我给他倒了一杯绿莹莹的酒，他的眼睛立刻就盯上了酒杯，黝黑的脸上放出灿然的笑容。一口酒进肚，他觉得清爽极了，不由得竖起大拇哥。他的炖鱼很快就咕嘟起来，下面的烧烤已经差不多了，他吃一口烤沙参，忍不住惊呼。
　　 “太像明太鱼了，都一样啊！”
　　 “你还有什么我没有尝过？”他这么问，我回手一指，都在牛车上呢！
　　 他又竖起大拇哥来，左一杯，右一杯，喝起没完。不知不觉间，沙滩上的相聚也来到了尾声。太阳要落山了，我也要回去了。老鬼是个讲究人，我拉来了不少山货，他还回来许多河鲜。
　　 往回走，牛儿又开始了它的节奏。我躺在牛车上，在恍惚间，我隐约听见轻轻地脉动声音。这个声音好熟悉啊，它让人安神入定，慢慢进入梦乡。啊！那是大山的心跳啊，它敞开了温暖的怀抱。
　　 有牛儿领路，不必担心到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