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年庆】游牧者之歌(散文)
(一)
我长到十三四岁,连最近的集市都没有去过,终于有机会去了一次,回家以后小脸红扑扑的,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个没完。我是个容易把话憋在心里的人,所以周围人觉得奇怪:平常吃的蔬菜水果,用的针头线脑,穿的衣裳布料,不都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吗?赶一趟集用得着这么激动吗?他们哪里知道,一个平常像植物一样安静的人,对外面的世界会有多么丰富的想象。而一旦迈出第一步,不论这个地方是荒芜还是繁华,是普通还是独特,是宏大还是局促,都是对自己的挑战,朝着想象走近了一大步。
现在工作二十几年了,贺兰山脚下的漫天黄沙,冰刀雪剑;广西乡村的恬静美好、潮湿燥热;威海的螃蟹、花蛤,烤的滋滋冒油的鱿鱼,都写进了生活里去。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书不知道何时才能读够,不过万里路早就绰绰有余。这让平庸的人生变得丰富,单纯的想象一下子有了着落。如果从第一次在外求学算起,四分之三的时光都是从家乡以外的地方度过的。比起敕勒川上的牧民,或许要少一顶可以折叠的帐篷;不过对于阴山下辽阔的草原,却又多了跌宕起伏、生动坎坷。
然而,就算是这样,就算是去过无数个地方,搬过无数次家,当远行的车轮启动的时候,还是会黯然:虽然远处的丘壑不像家乡的河谷,虽然周围没有熟识的家乡父老,可在这个地方生活了那么长的日子,不知道还会不会重逢;墙角的向日葵马上就可以采摘了,栽种它的人却要远行,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发出新芽;那个流浪的人,觉得自己像一棵移动的树,一次次被移动,一次次寻找家园,至今不能停歇。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奶奶给我推算:你是水命人,不是海中之水,而是林间之水,是一条溪流。奶奶不识字,这段文绉绉的话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然而对我偏又那样灵验,像一句谶语,初时不觉得,越到后来越显出它跋扈的威力:我是一条溪流,走出了父母小小的院落,便开始漂泊。
(二)
我喜欢唱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妈妈说我一寸高的时候就经常从街这头唱到街那头了:赵州桥来什么人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那些野老村夫稀奇的不得了:这个抱抱,那个亲亲,老少爷们全是我的“粉丝”。
上幼儿园时学的《娃哈哈》至少让我纳闷了好几年:“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我们明明是山东人,为啥要让河南的太阳照耀?
然后,我带着一路歌声向人间越走越近。当喉结开始突出,声音开始变粗,胡子也有冒头迹象的时候,我去离家二十里外的学校上学,谁也没料到,这一去,竟拉开漂泊的序幕。
刚刚摆脱父母的日子是荒诞的,我们去瓜田偷西瓜;去集市的小摊上偷花生;拔掉车棚里所有自行车的气门;偶尔也翻翻图画让人脸红的杂志……
半夜里,经常有群毛头小子排着队放声高歌:“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握手。”
那时候觉得天好高,地好阔,世界好辽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从来不愿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这是那时候最喜欢唱的歌,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之极,我根本不知道它给我设下了什么样的圈套,就高叫着不后悔,怪不得人类一思考,上帝就要发笑了。
就在快毕业的时候,我的音乐老师,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对我们迷恋靡靡之音不屑一顾,教我们唱高雅的歌曲: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他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和死亡,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她绯红的脸庞。
那时候的我喜欢人多的时候出乖露丑,喜欢哗众取宠,可是谁又能料到,当雍容的旋律响起的时候,第一个被打动的人竟是那个荒唐的小男孩呢?
大约是惩罚我的跳脱,中学毕业进了一所最古板的学习,那是个呼吸都规定次数的地方,所有的同学都在小心翼翼地笑,小心翼翼地走路,整整齐齐地排队,整整齐齐地叠被子……我掉进了一个方方正正、密密实实的牢笼,看别人如鱼得水,仿佛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便再也找不到自己。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迷上了郑智化,那个自伤的郑智化:“也许我依然坚强,可是我不再抵抗,生命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欢喜感伤……”在歌声中,经常会泪流满面。
学校毕业时候,本来可以选择安定的工作,有舒适的环境,稳定的收入,但还是放弃了,因为对那种刀斧般准确的生活早已心存畏惧。我欣然来到一个四海漂泊的单位报到,以为从此就能在辽阔的草原驰骋,万顷碧波放舟,攀登最高的山,呼吸最粗犷、最自由的空气。不过,想象中的浪漫没有来到,倒是粗陋艰苦不期而至。
在广西,八人一间的宿舍,我睡在上铺。那儿湿热,光着身子睡到半夜,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砸到身上,一巴掌扇下去,一只老鼠“吱”的一声叫,打个滚就跑开了。那儿的老鼠多,不怕人,缓缓地过马路,缓缓地跟着人进进出出,马路上就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再就是喜欢走高空,顺着电线从这座楼到那座楼,那只掉到我身上的老鼠就是从房屋顶棚失足掉下来的。
春运坐火车去衡阳,人太多,只能一条腿站着,站了二十五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厕所里八个人,过道上至少二十个。到工地之后,右腿肿了一个礼拜,脚脖子通红。
在淮河岸边,食堂炸的带鱼像麻花,酥脆的根本没有鱼味,白菜便宜,整个冬天都是白菜;地瓜便宜,一直吃到立秋。那时候天天加班,干活累得要命,大锅菜让人发疯………
然而,最难耐的不是身体的折磨,而是寂寞,是等待。
回到家乡,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为我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会滔滔不绝,讲些异域的风土人情,稀奇古怪的见闻,而我总报以尴尬的沉默,一如旅途中的我:是告诉他们旅途的艰辛,让亲人徒劳担心,还是说一下沿途的风景,空把他们诱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怎样跟亲近的人交代生涯的来龙去脉,所以沉默不语。
我一直在在等待,等待不期而遇的天籁的声音。
威海的时候,宿舍是平房,天热的时候,经常躺在上面顺着北斗七星去寻找北辰,寻找天上的银河。风吹过,梧桐在动,银河似乎也在扬波。远处的海浪,树叶哗啦啦的响声,奏出和谐的乐章。
在宁夏,有人在唱秦腔,歌声响起来的那一霎那,那个平常的人立刻光彩夺目起来。悲凉、慷慨的歌声,一下子就击中心房。
在河南,乡村间多的不是豫剧,而是河南梆子,养生送死、婚丧嫁娶,梆子不可或缺。浓郁的地方特色中有一种自负,文明的自负,自得的自负,是啊,这里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当然有骄傲的资本……
行走在路上的我,把人籁与天籁都融入到自己的歌声当中,不论是愉快还是哀愁,不论昂扬还是低沉,我都在唱歌。用歌声叹息人生,叹息过往,叹息人间,路上已经没有“粉丝”,甚至很少有谁报以微笑。可我不在意,只是唱给自己,倾听自己。
(三)
那天黄昏,下起了白雪。
雪花从各式各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直扑面颊。我喜欢雪花,喜欢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静静的渡过黄昏。车很破旧,行驶得很慢,由于没有减震,每颠簸一下,就有男人的咒骂,女人低低的呼叫。我坐在窗边,外面的树木、房屋像长了脚,奇怪地向后倒退。雪很大,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我的心也像长了脚,在天地间驰骋。
这是一条我熟悉的路,第一次走出校门,便是沿这条路到单位上班。开始的两年,在这条路上不知来回了多少次。路的一端是日渐衰老的父母,另一端连着我的未来。
旅行是个奇异的过程,早上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再过一会儿,便回到熟悉的同事中去,继续熟悉的忙碌。惟独这一刻,我是完全属于我的,也正是我喜欢的:孤独却不寂寞,呢喃而没有听众。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独舞的演员,台上只有我,而台下的观众,不用喝彩,也不用费神,是不相干的看客。
车辆继续在村镇间穿梭,这种车从来不上高速公路,只是沿着过去的小路蹒跚而行,我甚至有了奇怪的盼望,盼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就这样跟随一群陌生人走遍天涯海角。高速公路是给那些忙碌的人准备的,而我,一个并不着急赶路的人,为什么要牺牲自在、自得的乐趣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一些书,喜欢一些与名利不相干的东西。圣人说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而我呢?想来想去,敬畏的也许就是两个字“无常”!贤者能贵,仁者能寿,总有点一厢情愿,贤良如颜回,却不免饿死;坚贞如原宪,却要贫困;声名显赫的扬雄,免不了老来无子的寂寞;就算是生民未有的孔老夫子,也难免在河边叹息。如此算来,无常大概是人生最好的注脚。
传说中的无常有两个,一个是黑无常,一个是白无常,两者互有分工。大概有些东西实在是分不清,于是两个鬼头就永远连在了一块,而手里的哭丧棒也总是被高高举起。那可不只是要定人生死,更与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像极了我这一生不如意的样子。
然而,生命的卑微,正衬托出它的强韧,如今两鬓微霜的我,仍然在歌唱,不过更多时候声音留在了心底,很少冲破唇齿。莎士比亚说,一个人是一个谜,可惜只有少数谜语能引起别人的兴趣,愿意去破解,多数人只是带着自己的谜语默默行走在人间。而我大概不会因此遗憾,因为今生这首歌,已经唱到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