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如火如荼(散文)
一
“明睿,听说你爱学习,我给你写仨字儿,你读读!”庆丰爷一边说,一边用手将沙土地抚平,拿一根木棍写了三个字:“鍚荼壸”。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学校上课很不正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我经常参加生产队劳动。那一天,劳动间隙,庆丰爷给我写下了那仨字儿。
不就是繁体字吗?虽说学校里学的是简化字,但是繁体的《水浒》《三国演义》我都偷偷读过,很多繁体字,见得多了,也就能蒙个五六成。看见这仨字儿,我乐了,这也太简单了吧?我张口就来:“xi-chá-hú”。
“哈哈,这仨字儿咋读啊?”庆丰爷一边笑着说,一边在那三个字下面又写下三个字:“錫茶壺”。
这一下,我傻眼了。看模样,前三个字与后三个字差不多,就像双胞胎,仔细看,还就是不一样。“鍚”与“錫”、“荼”与“茶”,差一横;“壸”与“壺”,下面不一样。我犹犹豫豫,瞅着这六个字,犯了难。
庆丰爷在一旁微微笑着,盯着我看,默不作声。
我盯着那六个字,看了好大会儿,指着“茶”字和“錫”字,说:“这个念chá,这个念xi。剩下的,我拿不准。”
庆丰爷哈哈大笑:“明睿,告诉你吧,下面这仨字儿,才念xi-chá-hú,上面那仨字儿,念yáng-tú-tūn。这鍚啊,它就是过去马头上配的镂金头饰,走起路来叮当响。这荼啊,就是开白花的茅草。这壸啊,指的是四通八达的皇宫里面的道路。这仨字,跟锡茶壶看着很像,意思差远啦!”
哦!我恍然大悟。说:“庆丰爷,你真有学问!”
“那是,你庆丰爷,那可是念过私塾,又进过县学的。”庆丰爷头摇摆着,眼笑成了一条缝。
我又点着那六个字,反复念了好几遍。打那以后,就记在了心里,五十多年过去,还刻在脑子里。
庆丰爷又对我说:“你还记得昨天政治学习的时候,咱那政治队长读报纸,将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吗?如火如荼,意思是像火一样红,像白茅草一样白。是形容非常旺盛激烈的。这个成语是从一个历史故事来的呢。算了!算了!这里人多,别再有人说我讲四旧,抓我小辫子。你想听,没人的时候吧。”庆丰爷连连摆手。
那天晚上,我就缠着庆丰爷,让他给我讲了如火如荼的故事。庆丰爷是个讲故事高手,没大人在场的时候,他偷偷给我和同伴们讲了很多故事,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特别吸引人。那天,他讲得如火如荼,尤其有味道。
二
昨天上午,劳动间隙,政治队长拿出报纸,慷慨激昂地读起社论来。
那时时兴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实际上是革命第一,突出政治。突出政治,落实到生产队里,重要的一项,就是在田间地头每一晌的劳动中,都要拿出大约半个小时,读报纸,念红头文件,让所有社员听。
这桩神圣而庄严的政治任务,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得让专门人干。这个人,就是除了生产队队长、副队长之外,另外任命的专门的政治队长。政治队长呢,得出身好,政治觉悟高,最好,还得是党员。当然,还得认字儿。
我们队里符合这个条件的,是红心叔。
他本来不叫红心,在天安门城楼上,伟人给一个叫斌斌的女孩子改名叫要武以后,全国兴起了改名热。红心叔赶潮流,自作主张,把自己本来叫鸿儒的名字改成了红心,按他自己的说法,就叫一颗红心向太阳。他当过兵,在部队入了党。所以退伍回家以后,每天都穿着一身旧军装,胸前佩戴着伟人像章,上面衣兜里插着一只崭新的钢笔,下面衣兜里装着红宝书——伟人语录。当然,还不会忘记带着报纸或者红头文件。
昨天上午,到了该政治学习的时间,他一声吆喝,让社员们围着他坐成一圈,组成临时会场。然后,站在会场中间,慷慨激昂,大声朗读起社论来。他正念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庆丰爷站起来,大声说:“红心,那不念如火如茶,念如火如荼!”
红心叔一怔,脸马上红了,停了一会儿,大声回击:“念啥不一样啊?反正意思大家都明白。”
“那你……”庆丰爷还想接着说,红心叔马上截断了他的话,“孟老夫子,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庆丰爷姓孟,因为姓孟,又爱卖弄些学问,就落了个孟夫子的称号。这称号,虽然和他老祖宗重名,有些犯忌讳。但姓孟的一代代人中,有文化的,不都容易被人称为孟夫子吗?所以,庆丰爷就乐呵呵地接受了。他曾经说过,“叫孟夫子,挺好啊,证明咱有学问啊!”
乐呵呵接受孟夫子的称号,那是过去。到了整天喊“破四旧”“打倒孔家店”“谁有文化谁反动”的时候,孟夫子这称号,可就成了秃子头上的癞疮疤了。红心叔没有直呼庆丰爷的名字,喊了个孟夫子,就相当于把他头上的癞疮疤揭给大家看。
再说了,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解放前又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文书,庆丰爷头上早就戴上了一顶黑五类分子帽子,成了被监督改造的专政对象,本就应该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红心叔的警告里,自然更暗含着这层一警示。
这一层,比前一层,更具有致命打击的威力。双重打击下,庆丰爷就像被敲中了七寸的蛇,软塌塌,落坐在地上,嘴唇翕动好一阵儿,摇摇头,不再言语。
当然,其他社员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会场安静下来之后,红心叔咳了几声,吐了几口痰,清了清喉咙,挺直了身子,昂了昂头,提高了声音分贝,继续大声念起来。
我就坐在庆丰爷旁边,看庆丰爷脸色红红的,心里想,这庆丰爷,该消停了吧?没曾想,不一会儿,他嘴里竟然又嘟囔了起那时候的顺口溜:“吃得怪胖,穿得怪样(方言,意思相当于拽或者时髦);插着钢笔,不会算账。”
他这一嘟囔,自然是讽刺红心叔没文化的。旁边的社员都心领神会,好几个,憋不住,哄然大笑起来。
红心叔听不到庆丰爷的悄悄话,但是,从几个社员的哄笑声里,他大概觉察到了异样,马上停下念报纸,大声喊:“又有谁在作妖啦啊?正好,今天还没找到批斗靶子呢!想笑,想发言,到前面来!”
这句话,在整个会场,像被一把巨型扫帚唰唰扫过一遍,扫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庆丰爷息了声,众社员都噤了口,除了红心叔威风凛凛的声音,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杂音。
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红心叔带着大约五十个人,在一片收割完麦子的地里拣拾麦穗。那一片麦地,面积不小,得有三四十亩。
“来来来,大家把竹耙子都放下,用手拣麦穗。间隔开,拣着麦穗,并排往前走,从北头走到南头,走一趟就拣完了。”红心叔向社员们下指令。
众社员就把手里的竹耙扔在地边,一字排开,弯腰拣着麦穗,一起往前走。
壮劳力都被队长、副队长、民兵连长带着,去干割麦子、拉麦子、打麦子的重体力活儿去了。拣麦穗的,除了一帮子妇女,就是几个老头和小孩。老头里面,就有庆丰爷。小孩里面,就有我。
人都说,三个妇女一台戏,将近三十个妇女凑在一起,那就得有好些台戏呢。一些年轻媳妇,凑在一起,几乎头挨头,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几个中年妇女,张家长李家短,粗声大气,嘻嘻哈哈,热闹非凡。一些年轻姑娘,兴致来了,嚷嚷着要嗓音好会唱歌的玉梅和红霞唱几个。俩人搁不住撺掇,一替一个,《红梅赞》《绣红旗》《洪湖水、浪打浪》,还唱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段,唱完一个,大家齐鼓掌,接连唱了好些。
红心叔走在年轻姑娘们中间,大概是被身旁姑娘们的歌声撩起了高昂的热情,就发起了号召:“来,姑娘们,一起唱红歌。”又撺掇玉梅和红霞领着姑娘们一起唱,《南泥湾》《不爱红装爱武装》《打靶归来》……
几个老头们呢,大都腰腿不好,慢悠悠,拉着闲呱儿,有一搭没一搭,拣着麦穗。小孩子们,拉拉扯扯,打打闹闹,滚成一团。
热闹归热闹,劳动效率自然低,拣了半晌,也没往前走多远,离地南头,还远着呢。红心叔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个,走在年轻姑娘们中间,如痴如醉,听姑娘们唱歌。时不时,还偷瞥一眼身旁相貌好看的姑娘。
冷不丁,庆丰爷走到他跟前,说了一句,“红心,这不中啊!照这个速度,这块地,一天也拣不完啊。”
红心叔一愣,问:“你啥意思啊?”
“没啥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太窝工。”庆丰爷回答。
红心叔脸色暗红起来,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说,咋办?”
“咋办?大家都带着耙子,你咋不叫大家用耙子搂啊?耙子搂,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庆丰爷指着地边横七竖八的竹耙子。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用耙子搂,搂不干净,就是极大的浪费!你想叫我领着大家犯罪吗?”红心叔提高了嗓门,大声说。
“红心,不就是拣个麦穗吗?你咋上纲上线啊?好好好!算你说得对,咱就拣。就算拣,咱划开片,一人一片,谁拣完谁下晌,不出俩钟头,肯定就拣完了。多快好省,多好啊!”庆丰爷的语气软了下来,却还絮絮叨叨地说。
“咋着,你还想让我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分产到户那一套啊?是何居心?”红心叔愠怒起来,指着庆丰爷,呵斥道。
“红心,我可是好心啊……你,你咋越说越离谱啊?”庆丰爷脸色都发白了,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
“孟庆丰!从那一次你挑我的字眼儿,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这个五类分子,仗着认几个字儿,能上天去啦!不批斗你,你心里难受是不是?”红心叔双眉倒竖,脸色酱紫,声音更高,语气更粗,唾沫喷溅老远。
“红心啊!我跟你爹是光腚朋友,你又是我看着一点点儿长大的,你那鸿儒的名字,还是你爹让我起的呢,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你也不能这么无情吧?”庆丰爷磕磕绊绊里带着乞求的味道。
“别跟我提我爹!他是实打实的贫农,你算什么,富农、国民党兵、五类分子!亲不亲,阶级分!你跟我爹,八竿子打不着!”红心叔越来越恼怒,一边往庆丰爷跟前凑,一边用手指着庆丰爷。
庆丰爷脸色愈发苍白,一边后撤,一边嘟嘟囔囔,“好好好,红心,你都对,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中不?”正后退着,被麦茬绊倒了,“噗通”朝后仰倒,倒在地上。打个滚,颤颤巍巍,爬了几爬,才爬了起来。
其他社员,都冷冷地看着他的狼狈样,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一声,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他。
我则吓得呆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