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我家的核桃树结果了(散文)
十年了,你终于结果了!
我站在楼顶的栏杆旁,伸头俯瞰着你伸在巷子中的枝丫,在绿绿的叶片中寻找着你结的黑桃。一串,两串,三串……一串或两个对立在枝丫,或三个头顶着头在枝丫,每一串黑桃,或平铺在空中,或斜挂在叶间,或垂挂在枝丫……让我想到了水上那迷人的舞蹈造型,让我想到了空中飘飞着的舞蹈拼图。
我预感到你要结果,是你掉在地上的穗状的花穗。黑桃的花是绿色的,不娇艳,就像叶片的色彩;它们没有桃花鲜艳,远远的就像火焰一样冒出来,生怕人们看不见它们;也没有梨花那样霸道,像大雪一样,把黝黑的树干和树枝,完全涂抹成了白色;也没有李花那样放肆张扬,一簇一簇杂乱地挤满枝丫,没有一点文雅的样子;没有樱桃花那样粗野,只管把碎纸屑堆在枝丫,看不到一点的美;更不像油菜花和七里香那样诱惑,把一身的脂粉香传播得很远很远。黑桃花就像绿色的豆角,开在枝丫,让你以为黑桃树长出绿叶了。当绿叶真正长出来时,绿色的穗状花就掉了,悄悄地毫无伤感地掉在地上。
没有人去捡掉落的桃花、梨花、李花,更没有人去捡油菜花。但是,有人去捡黑桃花,听说黑桃花有种神奇的功效,能治疗癌症。黑桃花是没有桃花、李花那样的花瓣的,只有绿色的粉粒紧紧包裹着花茎。至于黑桃花是否有治癌的功效,我们不去计较,但是,搓掉花粉粒剩下的花茎,绝对是一道美味的菜肴,炒肉,花茎脆而嫩,我吃过多次。
不过,现在的黑桃树,很多都是嫁接的,听说是用麻柳树嫁接的,那黑桃花已经不是纯正的黑桃花了。我家的黑桃花掉了,妻子赶紧去捡,捡了不少。我问她:
“怎么捡这么多?没人来捡?”
“我没事就守在那里,掉一穗,我就捡一穗;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屋后还藏着黑桃树。这可是正宗的黑桃花,怎么能让别人捡走呢?”
花穗掉了,那黑桃果就开始冒出来,黑桃果也是绿色的;就是到了指头大小,也不打眼,你不仔细找,是看不见的,它们躲在叶片中,好像很害羞的孩子;到了成熟的季节,黑桃有鸡蛋那么大了,他们仍然是绿色,你不留心,还是看不出黑桃果。黑桃不像桃子,到了成熟的季节,就变红了,红得鲜艳招摇,完全抢夺了桃树的风光;也不像李子,会变黄,就像星星一样在黑色的天幕中拼命闪亮。招摇的水果很多,枇杷,成熟了就黄了,黄得刺眼;樱桃,熟了,就红了,红得连太阳也不好意思看;……这些招摇的水果,就像那种粗俗而自私的女孩,急于出嫁,急于离开父母。黑桃不这样,就是从树上被竹竿敲打时,他们还是一身的绿,它们是心灵美丽的女孩,总是和母亲保持着一样的颜色。在黑桃的世界里,母亲的颜色永远是最美的。
我家这棵黑桃树,是十年前从老家来的。
小时候,我家有三株黑桃树,两棵在猪圈的两边,一左一右庇佑着猪圈,一棵在菜阳地(自留地)边。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这三棵黑桃树都结果了,而且结果很多。每年收稻谷的时节,也就是黑桃成熟的时节。哪一天,父亲空闲了,端着梯子,爬上黑桃树,挥动着竹竿,黑桃就像雪蛋子一样啪啪地砸到地上。
我家的黑桃树,不像别家的长在田边,打了黑桃,要下稻田去摸。父亲打,我和哥哥捡,很快就装满了箩筐。父亲把黑桃挑回家,找一个簸箕,放在楼板上,凉着,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拿下来,用刀削黑桃皮。我们小,不会用刀,刀经常亲吻我们的小手,我左手的虎口,还有一道道伤痕,就是小时削黑桃皮留下的。
这三棵黑桃树,对于我家,有亲睦乡邻的作用,我们这个大房子的乡邻,都是本家,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后代。打了黑桃,父亲总要让我和哥哥挨家去送,这家十颗,那家十颗;剩下的,晒干了就卖,一分钱一个,对于贫穷的我家,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黑桃为什么叫黑桃,我至今不知道。黑桃的外壳是绿色的,黑桃的硬壳是金黄色的,黑桃的瓣膜也是黄色的,瓣肉是白色或者黄白色的,怎么就把它叫黑桃呢?我们削了黑桃皮才知道,它为什么叫黑桃了。我们的手,只要接触了黑桃外壳浆液的地方,全都变成了黑色。我们的小手一直黑,要用近乎半年的时间,才能恢复皮肤的本色。
我不得不深深感慨,黑桃外壳,一直绿,是不想脱离自己的母亲;它把这黑得可怕的浆液牢牢地藏在自己的体内,是为了让黑桃硬壳和黑桃仁保持美丽本色,让它们能受到人的喜爱和敬重。黑桃仁已经走进了宴席,乡村坝坝宴,城市餐馆的豪华宴,都有了黑桃仁,黑桃被称为唯一没有农药的食物。没有农药的黑桃,只有我家这种黑桃,嫁接过的黑桃,是不得不打药的。我常常想,如果黑桃仁也是这样黑,人还想吃吗?黑桃仁还会那宴席的尊容吗?
后来,因为我们三兄妹渐渐长大,房间不够住,父亲便和二爸商量换房子,二爸的老房子归我们;二爸出去修新房子,也便于二爸结婚安家。爸和二爸很快商量好了,他俩没有吵。
我家的竹林,能用的竹子全砍了,给二爸盖房子;我家的茅草和麦草,也全给了二爸盖房子——那时,我们家也是草房,要年年翻盖,我们家也非常缺柴;我家自留地边和草坡中的成年树,也砍了,给二爸做房梁。二爸的新房子没有木料做门梁,父亲走到了三棵黑桃树前,久久地站立,我不知道父亲给三棵黑桃树说了什么。父亲亲自锯倒了猪圈边的两棵黑桃树,晚上,父亲坐在院坝里,裹着烟,只有随着烟火闪动出的密密的吧嗒声,整个夜晚没有说一句话。
树干改成木板,给二爸做门;粗大的树枝,锯成一定长度,做门梁;细弱一些的树枝丢在墙板中,成了泥墙的墙筋。泥墙中是要放木棍的,墙转弯的地方,要放锤破的竹竿。这就是2008年汶川地震时,老家的不少泥墙没有遭受破坏的原因。
黑桃树只剩下了地边那一棵,这是一棵孱弱的黑桃树,树干也苍老,却粗壮,树干只有碗口那样粗。奇怪的是,自从砍掉了那两棵黑桃树,这棵黑桃的枝叶一年比一年更茂盛起来,结的黑桃也一年比一年多,好像在实现被砍掉的两棵黑桃树的心愿。我不知道,这三棵黑桃树是不是亲兄弟或者亲姐妹,在它们得到要被砍掉的命运时,是不是商量了什么。
这棵黑桃树现在还在,它一直是我联系父亲的纽带。
磊磊降临我家,这是父亲的第一个孙子。父亲每年打下黑桃,削掉皮,晒干,给我们背上街,笑着说:
“老家的,真正的黑桃,给磊磊吃。”
父亲老了,我不能再让他上树打黑桃了,于是他就请人打黑桃;上树打黑桃很不方便,万一出了事故,这祸就大了。于是,就把这棵黑桃树卖给了老家人。
我们再也没有黑桃了,再也吃不到看不到真正的黑桃了,我心里不是滋味;最不是滋味的还是父亲,每年他看着人家打了那么多的黑桃,这些黑桃曾是他的。
有一年,打稻谷的时节,父亲又上街来了,还是背了黑桃。他说:
“给萱萱吃。还是我们那棵黑桃树结的。”
“黑桃树不是卖了吗?”
“我买了一半黑桃,连皮(绿色外壳)买的,很便宜。”
我家有了萱萱,这是父亲的家孙,父亲当祖祖了,他没有了黑桃树,便买黑桃背来,买的就是我家那棵老黑桃树上的正宗的黑桃。
临走,父亲伸出手,摊开手掌,手掌很黑很黑,那是削黑桃留下的黑。父亲那很黑很黑的手掌中,放着两颗金黄的黑桃,父亲看着我说:
“拿去吧,白露后的黑桃,能种的,就种在你房子后的山脚。”
看着父亲的手,看着父亲手中金黄的黑桃,我想起了那绿色的黑桃壳;看到那绿色的黑桃壳,我想起了父亲。
老人们都说,白露后打下的黑桃才能播种,父亲也这么说。我在半信半疑中,把这几颗黑桃埋在了小街上我家屋后的山脚。这段山脚比我家的院坝高两米,是废弃的碎石公路,泥土很薄。
种下之后,我就不断地期盼,终于有一天,妻子惊喜地喊我:
“李勤昌,快来看,黑桃发芽了!”
我爬上屋后那碎石路,来到埋黑桃种子的地方,嫩嫩的树芽,顶着两片小小的叶片,黄绿黄绿的。我惊喜地看着它们,它们也惊喜地看着我。
我搬了山脚的几块大石头,围在黑桃苗的四边。我提心吊胆,生怕动物糟蹋了它,生怕不懂事的孩子们伤害了它,生怕不知道是黑桃的过路人折断了它。我保护新生的孩子一样保护着它。
夏天,连续艳阳天,山崖上的树叶都耷拉着,这黑桃树也摆脱不了这种命运。
我每天去看它,看泥土干了,就给它浇水;看它长高了,就给它培土。我生怕在这土薄的石盘上,它会死掉。
它长得很慢,和它一起成苗的邻居家的黑桃树,早就人多高了,它却只有筷子头粗,只有三岁小孩那么高。我拿出了我所有的耐心,一如既往地精心呵护它,终于,它长到人多高了,站在它面前,看到我头顶的黑桃叶,我看到了希望。
谁知道妻子和她的二妹家决定扩房后的坝子,而我家的房子修建在二妹家的屋基上的,黑桃树所在的地方,是必须挖掉的。咋办?把黑桃树搬家到哪里?
“一棵黑桃树有什么稀奇的?哪里不是黑桃树?遍街都是卖黑桃的,还买不到黑桃吃?”
二妹的话像鞭炮一样爆裂着,震得我心惊肉跳。她哪里知道这黑桃树对于我的重要,她哪里知道此黑桃不是彼黑桃啊!我没有和她辩论,也没有和她吵,就像当年父亲和二爸关于房子没有吵架一样;我想起了那两棵献出生命的黑桃树。我站在黑桃树边,一边看,一边想:
怎么搬?搬到哪里?能把黑桃树移栽活吗?这可是我老家的黑桃树,是老家黑桃树的孩子,它和我都是老家的后代啊!我看到了水井边,那里有一个十多厘米的角落,选定了黑桃树的家,就开始动手移栽了。
我找来锄头,找来钢钎,我不让任何人帮忙,我怕他们伤害了核桃树。
我小心地,一锄一锄地挖,遇到有石头的地方,就用钢钎一下一下地撬,终于,我成功了,我保住了黑桃树的主根。妻子听我念叨过这棵黑桃树,她知道我的心思,她和我一起把黑桃树移栽到了水井边。我们用修房剩下的火砖,给黑桃树砌了堡坎,往堡坎中添加了足够的泥土。
我又像当年护理那嫩芽一样,天天看,在干涸的时候,给它灌水。在提心吊胆中,迎来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终于看到黑桃树树颠长出了嫩芽,嫩芽长出了黄绿黄绿的叶片,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我家的黑桃树活了。
这黑桃树长得很慢,山脚邻居家的黑桃树早就成大象腿了,早就结果了,邻居家的黑桃是嫁接的,是他们生产队发的树苗。可我家的黑桃树,树干还像肥猪蹄一样细,不够粗壮,与邻居家的黑桃树比,还是那么柔弱,没有长出枝丫来。我怀疑了,这是不是黑桃,是不是一株正常的黑桃。
终于,它的树干有小碗那样粗了,终于长出了几条枝丫来了。可是,还是没有结果。
去年,二妹他们整理院坝上的山路,把杂草杂树都砍了。他们说:
“把这瓢儿果树砍了,你那黑桃树快十年了,也不结果,也砍了。砍了这坝子敞亮得多,免得笼得阴森森的。”
听着他们的建议,我仰望着瓢儿果树,这也是我从老家的房子边挖来的,挖了两棵,成活了这棵,树干有中号磁盘那样粗了;瓢儿果已经结了三年了;那叶片像大象耳朵一样,随着枝丫一起撑在天空,像一把大伞呢。黑桃树,树干又粗了一圈。
“留着吧。我家的墙离山崖太近。你们看,如果不是老公路留在那里,如果不是瓢儿果这些树,我家的墙早被砸穿了。黑桃树也那么大了,即使不结果,也一定能帮我挡一挡滚下的山石。”我这样自信,是因为瓢儿果树和黑桃树,都是我老家的后代,我也是老家的后代,我们是一家子呢。
每年长水季节,总有几块大崖石从山崖滚下来,它们都被树干挡在了废弃的老公路上,是它们保护了我家呢。二妹他们看了看,没话说了,飘儿果树保住了,黑桃树保住了。
黑桃树头上是高压电线,我老家的黑桃树都长得很高,我家这株老家黑桃树的后代,不会丢老家的脸的,肯定会长得很高。于是,我在岳父的建议下,锯掉了黑桃树的颠,只留下了伸向我家巷子的那条枝丫。这条枝丫努力往巷子里伸展。
今年,这黑桃树终于开花了,终于结果了。再也没有人说它没用了。这枝丫长长地撑在巷子的上空,就像给巷子撑了一顶绿色的帐篷,炎热的夏天,帐篷很凉爽。
我站在楼顶的栏杆旁,看着那一串一串的黑桃,数着,我突然想到了老家的黑桃树。留在老家的父亲已经八十岁了,那黑桃树是百岁老人了吗?最少离百岁不远了。十年载树,十年后结果,父亲说,他小时候,那黑桃就结果了。老家的黑桃树,怎么这样长寿?
老家有一棵黑桃树,只是不是我家的。它斜伸在一块田中,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干上满是苍老的孔眼,孔眼串联成了一张网,这张满是坑洼的网紧紧地裹在黑桃树上,裹着黑桃树的干,裹着黑桃树的枝,就像裹在百岁老人身上的苍老褶皱的皮肤。我曾经问父亲,这棵黑桃树有多少年了?父亲说,有两百来年了吧,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因为父亲出生时,这棵黑桃树就是老家的老人了。
我们去散步,那栽种在田地中的众多的黑桃树,早就毁灭了,一是没人管理,二是经受不住风雨和树虫的折磨。
而我老家的黑桃树,有两百年的,有近百年的,如今,我的黑桃树也满十岁了。近百年的黑桃树,是两百年黑桃树的孩子吗?一定是的。因为我的十岁黑桃树,就是老家那近百年黑桃树的孩子!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哪种水果树能像我老家的黑桃树这样长寿的。桃子?橘子?李子?枇杷?樱桃?这些树能超过十年的不多,能超过二十年的就是寿星了。
我家的黑桃树,是我老家的后代,是正宗的黑桃树。它们按照真正黑桃树的生长规律生长着,没有因为时代的变化就去强行改变破坏这种规律,这种规律是什么呢?
看到眼前的黑桃树,我想到了老家的黑桃树,我开始想我的祖先是谁。从移居到我老家的祖宗算起——他们是明末到这里生根发芽的,繁衍到今天,长盛不衰,多少年了?多少代了?凭借的是什么?我想到了老父亲,也想到了我自己,我们不也像老家的黑桃树一样,在按着老家祖宗们留下的生长规律生长吗?
我由我家的黑桃树想到了老家,终于弄清楚了我要从老家移栽瓢儿果树和黑桃树的理由,终于想清楚了我要保护这棵瓢儿果树和黑桃树的原因,把我和老家联系在一起的,把我和老家的血脉与精神联系在一起的,不就是这瓢儿果树和黑桃树吗?
每次来客人,他们看到瓢儿果树就会问我:“这树好奇特,哪里来的?”
我笑着说:“飘儿果树,老家来的。”
走过水井边,总会问:
“这是什么黑桃树,这么大了还没结果?”
我也笑着说:
“老家的黑桃树,与那些黑桃树不一样。它会结果的。”
是的,我家这棵黑桃树终于结果了,结出的是老家辈辈代代人吃的那种黑桃果。如果不是人为破坏,我相信我家的这棵黑桃树,一定会像老家的黑桃树一样长寿的。
2020年6月27日星期六

祝您夏日安康!o(* ̄︶ ̄*)o
祝您和朱老师阖家幸福!祝您的两个小孙子,活泼可爱,快乐成长!o(* ̄︶ ̄*)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