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的脚步好快呀！不觉间，二月的早春如小精灵般倏然跑远，生机盎然的三月已然蓬蓬勃勃地到来。百花齐放，万紫千红，让人心动。适逢周末，何不趁春意正浓，踏青去呢？
　　 说走就走，个半小时的车程后，到了市郊一渡假区，满目烟柳染翠，一望碧波万顷，令人好生惬意。
　　 大景观中亦有小景致。翠竹掩映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沿小路数百步，曲径通幽，到一池塘，池水清澈，四周皆绿树，树树繁花。池中可爱的鱼儿，好像在与游人互相逗乐。妙！飘落的花瓣入池中，鱼儿戏花间。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不觉间吟出的，正是薛涛的《海棠溪》。
　　 “海棠！”
　　 我心里忽一颤，这飞着的，这满池塘的，是海棠花？
　　 细看，那树，那枝，那花，正是海棠！刹那间，所有的温暖直达心底。
　　 风来，纷扬起一些粉色的花瓣，洒落在粼粼的水波中。柔柔暖暖的春意，悠悠荡起的是，轻轻缓缓的流年。
　　 我想起了那个春天的午后，捧在他手上的片片海棠花落入我的手心。
　　 也想起了，他那和海棠花一样的笑颜。
　　
　　 二
　　 他是我的校友。我们住在同一个院，那个院里有三幢学生宿舍。
　　 上下课时间，在院门口我们不时会遇到，开始都只是点个头笑笑，后来也就熟了，知道了他是法律系“民干班”的，“民干班”是民族干部班的简称，民干班的同学们都比我们年长，是工作了来读书深造的。人与人的相识就这么奇妙，有些人一相识就好欢喜，我与他正是这样。他长我八岁，我十七，他二十五。他称我“兄弟”。这“兄弟”之称，不仅是我的性格像男孩，重要的是我们彼此都觉得，我们是好兄弟了。虽无乌牛白马，也已义结金兰。
　　 他写得一手好字，周末，我会和他一起在学生会办公室写海报。我看，他写。一次刚写毕，他说，“兄弟，你来练练！”我连连摆手，“不不！我不会写毛笔字，写了笑煞人的！”他看着我，笑而不语，提笔挥毫，刷刷几笔，一首十六字令跃然眼前。
　　 “羞！笑煞他人哭清秋，听我唱，百载自风流。”
　　 苍劲有力的字与率性奔放略带调侃的内容极为相契，我鼓掌欢呼。
　　 他慢条斯里地说：“宠辱不惊！”我们都笑啦！他一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每次写完海报，我们就一起去球场旁的海报栏贴。球场的东边，是春天校园里的胜境。那里有一大片顺坡势而上的草地，草地间有回环的路，路边是海棠，路到哪，海棠花就开到哪。枝上的海棠灿烂，飘落的海棠花瓣亦然，它们在碧绿的草地上开成了迷人的风景。
　　 我们常流连于此。第二年春天，我们又与海棠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
　　 那个学期开学不久，我就在校医院住了半月的院。
　　 他一直照顾着我。每天清晨上课前，他总会慢条斯理地出现。手里头拿着他的课本，还有带来给我看的书。他和我说一会话就走。一早医生帮我挂上吊瓶转身走后，他问：“你知道这些医生都姓什么吗？”他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姓yong。”我一下笑出声来。我知道他为何这样说，只因我住院多日，身体状况改观不大，所以他有些怨医生了。
　　 “你不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我这不正在好转中么？口误！勘误！”我和他说。
　　 “好！勘误！他们姓miao！”他未言出的“妙手回春”让我们一齐笑起来。
　　 “兄弟，走咧！”
　　 他笑着上课去了。他的笑总是那样甜柔，甜柔地溢满我的心窝。
　　 每到开饭时间，他总会端着两份一模一样的饭菜，脸上笑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出现在我面前。有一天中午，他把饭盒放桌上后，手放衣兜里，看着我，笑而不语。待他的手从兜里拿出，一捧花瓣在他手心！
　　 是海棠花！我非常惊喜！这惊喜，让我说不出话来。心相契，静无言，像我儿时在河边用小手捧着细沙又让它们落下，那海棠花瓣从他手心片片飘入我的手心，花儿映着他灿烂的笑颜……
　　 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他陪我在校园里散步。我们走在那海棠花满的小径上，那一簇簇粉红的花朵似在和我们招手微笑，那一个个圆球形的小花苞调皮地探出头来，仿佛在问我：“咦！你怎么才来？”
　　 我也在问哩。我一路走一路问他：“那天的花瓣是不是在这捡的？”他笑着看看我，又看看远处，很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头昂得高高的，小酒窝朝我秀着。
　　 “你猜！”
　　 这便是他给我的答案，那时的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答案了。
　　 海棠枝头春意闹，他笑盈盈地陪我，小园香径共徘徊。风起，有海棠花瓣飘落，落在草地上，落在我的心上。我目所及处，都有他为我捧起海棠花瓣的身影。我好喜欢他送我的海棠花瓣，也好喜欢去体会他想要送我海棠花瓣时的那一念。
　　 他那一念起，我这一世念念不忘……
　　
　　 四
　　 海棠花开过的那个夏天，他毕业了，回到了家乡。
　　 我们书信往来着。有一次，他寄信给我，居然只把信封口折了一下，却忘了用胶水粘，一个邮戳盖在那里。他洋洋洒洒的几大篇，居然完好无损地寄到了我手里。六百多公里呢！我有些吃惊，立马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在电话那头笑着，想起那迷人的酒窝，我也笑了……
　　 再见他时，已是十五年之后。
　　 我的心都碎了。
　　 我记忆中的春晓之花呢？没有了，全然没有了，我只能从他孩子稚气的小脸上找到他原来的样子。这一生，我从未忘记的青春容颜！
　　 那是一个冬天，我母亲去世的那年冬天。那时的他，亦刚刚经历着失亲之痛。
　　 忽想起他毕业时赠我的《聊斋志异》。忽想，我们若在书里，会是善良的白狐、仁爱的精灵，可修行千年，永远青春，永不老去，没有生离死别，不用受伤，复原，复伤……
　　 我记不得那时我赠他什么了，只是一直记着赠他的存念之物里的那几句话：“与你一起看过二十四桥上的明月，也走过黄昏落雪的寂寞，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你陪我穿过戴望舒长长的雨巷，在舒婷的橡树下，黄鹂把海角天涯，吹绉成一朵朵同居长干里的浪花……” 
　　 又是海棠花开几度，他还好吗？我一遍遍地揣想着他的模样。万般疼惜，千般挂牵。那双为我捧过海棠花瓣的手，是否依然？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春天，是否依然，牵绊着红尘岁月里，渐渐老去的我们和那闪亮的青春？想起那个中秋，他一纸书来，除了信封上的字，再无言语。我打开那空白的信笺，细细密密的折痕，从一个圆心折出的无数条射线，织成一轮满满的月。月光，如水，洒向我心海。
　　 清凉的夜，当他的面容渐渐浮上来，我泪落腮边，彻底释然了……
　　 转眼间，我们离开校园已二十余年了，在这海棠飞花的池边，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灿烂笑颜，也想起了他写的十六字令，“羞！笑煞他人哭清秋。听我唱，百载自风流。”
　　 想着想着，我笑了！
　　 池塘边，海棠若无其事般，依旧笑在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