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在“天涯”与日共舞(随笔)
一
你知道所谓的“天涯”在哪里吗?
你知道太阳最先从哪里升起吗?
在中国大陆的最东端,在被秦皇封名的“天尽头”。
胶东半岛最东端的“天尽头”,当地人谓之“天涯”;而“海角”则要奔千里之外的海南了。据说,第一个来此与日起舞的人是被尊称“亚圣”的孟子,他具体何年何月何日登上天尽头迎日起舞,已经不可考,据《孟子·正义》“朝日乐舞之地”句推知,起舞的不仅仅是太阳,他也曾翩翩起舞于“天涯”,只为“礼日”。儒家大师起舞天尽头,实在出乎我们的认知,原来儒家并非几部线装书,也有着舞动人间的生动。
“礼”并非一般的作揖膜拜,是有着盛大仪式的。据说,以舞典礼,应该是正式始于孟子天尽头“礼日”之举。之前,我们根据史料可见,“诗经”时代,“风雅颂”歌谣的形成也是起于乐舞,但不是很系统,大约在歌谣时,就地起舞,不是很排场。古代也有“祭日”的仪式,但重点在祭拜。到孟子时代,起舞礼日,奠定了盛大典礼的基本体例和模式。他所起舞的地方天尽头也被称之为“朝(zhao音)舞之地”,意思是“日出之地”,迎日,孟子也“蹈之舞之”,演绎了一出人日共舞的大典。
今人注释这四个字说,此地阜盛,风光旖旎,朝日升起,极地承载。旭日喷薄,礼日者和着海之波涛,且蹈且舞。其实,很多人认为出自《孟子》一书的这四个字,也是孟子在天尽头晨曦漾波里,跟着太阳而起舞的写真。
关于孟子“起舞礼日”之说,我曾多次与当地的史志学者姜宗怀先生探讨过,大致还原出孟子跋涉百里亲临“天涯”礼日起舞的过程。他也推测到,孟子见日出,不可能无动于衷,必然与日共舞,只是未有史料记载这个过程。
从孟子的著述看,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齐国宫廷之内,与齐王对话论政。他不像先师孔子那样,携弟子,用时14年,游历了卫、曹、宋、郑、陈、楚等数国,以推行其政治主张,而是选了一个与他老家(邹城)很近的齐国(现淄博,都城于临淄),著作所记,大都是与齐王论政论事,可能苦于“每日谈”的无聊厌倦,于是“求闲”(告假的意思)出行。太阳每日从东方喷薄而出,却不知日出之地,于是,他想沿循海岸追逐日出。
实际上,自从齐相晏子提出“朝舞”的猜测,日出的概念被“舞化”(认为日出是伴着舞蹈进行的),孟子就一直想实地观日舞了。
二
齐都临淄距天尽头四百里许,若沿海岸行进,或者可稍远一点。跋涉之苦被期待观看日出之象抵消。抵达天尽头处,其地势险要,一长若80余米巨石,拔海峭立,延伸至海中,以为这里便是大陆之最东端。
根据经纬度看,所言“最东端”应该是现在的黑瞎子岛,它位于东九区,东经135度2分30秒,介于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交汇处。当然,这是现代的地理概念。而受到视野局限,孟子便以天尽头(此时未名)为最东端,且日出海上,打破混沌。地理天文学的谬误,无损于一代儒师的精神光芒的。
孟子抑制不住兴奋与激动,于海天一色里,风餐露宿,彻夜不眠,只为一睹日出之象,礼而典之。
天尽头巨石宛若一把月琴,琴鼓之地,就是孟子的舞池,方圆一亩地的样子,石背裸露,平坦如磨。孟子跪坐其中,双手合十,低首以待日出,虔诚之态如今之朝圣。
此时,夜幕还是四合,天地雾海,一片混沌。
习习海风萌动于晨昏,云雾徐徐拉开帷幕。清风几许,悄上峨冠,冠饰风动,和着海波,窸窣作响。他正襟危坐,面风默念,以表虔诚。
冲入黄海之中的天尽头款款露出躯壳。褐黄色的岩石,遭风削瘦,犬牙参差,或拔或刺,再端详,仿若龙首探海,长饮海疆,随风而东,龙首或跃或沉,稽首迎日,仪式壮观。
辽远之大海,潜流滚涌,但海面碧波如锦,款款而逸。不时有滚浪撞击岩石,是为日出而蓄势。
海天一线处,突然被一抹黄红之光划开一道血痕,碧水瞬变,血色铺来,粼粼生辉。晨风陡然盛兴,卷浪摘云;顿时又是风平浪静,染红的海水拱手捧出半个太阳,舞动跃出。
孟子拱手而礼,缓缓起身。冠弁微动,黼黻衣裳,猎猎迎风;龙凤纹饰,华彩生动;佩玉哗然,腰饰带钩,环身而喧。
博带舒袖,仰首朝天,突然平视日之喷薄,念念有词。舞池之内,锦靴踏地无声。衿幅飘逸,每转体,面日而拜一遍。太阳跃出,炫舞生风,巡池而飞,衣袂飘舞。指尖拿捏,簇成手花,向日而歌。一轮红日,跃海腾空,悬于淼海之上,红润东方,照彻澄明。我们无法说出孟子吟唱的是什么舞曲,应为“天籁之音”,凡是来自自然界的空渺之声,都称作“天籁”,从春秋来,时空遥远,是纯粹的天籁啊,给了我们无限遐想的可能。
“祭日”之俗古已有之,而以舞蹈迎“朝舞”,与日共舞,始于孟子,变更古俗,简约礼仪,孟子的大胆与贡献,自然要载于史籍。
在天尽头处,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大师,他是感性的,也是丰满的,用艺术承载精神的创意,足以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个血肉丰满的孟子。
三
我和姜宗怀先生都认为,孟子口中所吟,皆即兴口占,不然,《孟子》一书应有记载。很多细节,我们已经无法也无力还原了,但古之先圣,为探索宇宙之奥妙不辞劳苦,对天地物象的虔敬礼拜之风,也令今人舞动心悦,更催人探求。
“朝舞之地”的记载,一定是孟子与日起舞之后给与的定论。喻海上日出为“舞”,何处日升起舞?天下独一。这是孟子的文学贡献,一字精彩,绝伦无比。我常常想,所谓“著作等身”固然可贺可敬,我更崇尚“约文瘦字”的著述风格。
找一个地方起舞,舞蹈之初,原本如此朴素,今天若是舞队演出,布置舞池,装饰华彩,那可是了不得,孟子就地起舞,不择华场阔地,简约戒奢。艺术的创造不必在华堂丽舍,就像《诗经》国风的艺术价值完全可以湮昧“雅颂”的浮华一样。
我越发觉得孟子在这里伴日“朝舞”,是做了一次政治舞蹈的引领,他是一个是领舞者,尽管没有观众,但以他的影响力,我想,后代人是会不断去解读他的“朝舞”之意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还想,如果就风景之意而言,孟子是一道永恒的风景,两千年来,总有人莅临天尽头风景胜地“观舞”,这是一道可以借助想象力还原的古老风景,孟子的风景,增加了风景区厚重的文化色彩。以地理形胜为主要风景内核,其内涵毕竟是单薄单一,一旦将人文色彩渗透其中,风景的含义就会厚重起来。孟子,为天尽头注入了天地人三界共振的文化,赋予了天尽头生动不衰的灵性。
从个人意趣上说,孟子的多面性格,使得他的人生形象越发丰满起来。阅读他的文章,露锋雄辩,巧设机彀,恣肆紧逼。而在舞池里,他却舞动出生命的幸福状态,变得身轻袖逸,风流倜傥,演唱的是对生命光明的祈福之歌。政治的刻板,未必可以改变他骨子里的浪漫因子。或许,这种改变,是他目睹大海的雄浑和恣肆之后,觉得人生应该无羁,他选择了与日共舞,如此说来,大海若一池甘醴,陶醉了封闭的心扉。如此解读,感觉他的舞步就更轻盈了。
孔子时代,教学课程大约是除“六经”,还有“六艺”之说,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孟子对教学内容的贡献,我想,起码增加了“舞”的内容。就这一点看,不墨守成规,善于拓展,孟子之功不可磨灭。在一些舞蹈教材里,对孟子的“朝舞”也有提及,但解读未必确切。一代贤圣,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道德学术,还有对后世文明的先驱启蒙。
说和论,历来是儒家文化钟情的表达方式,能够寻找文化的载体,孔孟做出了努力,尤其是孟子以舞教化,多了一条“载歌载舞”的途径,开辟了道路,于是后有从者,先驱之力不可抹杀。
从孟子“礼日”和出行看,他不“重蹈旧辙”,安于一国(齐国)之事。孔子周游,碰壁几次,或许给了孟子一些务实的启发。他的“追日”之路,不同寻常,古虽有“夸父逐日”之说,可日在何处的自然命题是一个悬案,为此,孟子身体力行,拜日观朝舞,也为后代留下一个“礼日”的封建大典。
四
面对天尽头的一尊起舞者孟子的雕塑,我叹道,绝不亚于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罗丹塑造一个终身极度痛苦的形象,为欧洲的复兴沉思。天尽头的孟子起舞雕塑,是对中华文化的起兴,对比看,正是凸显出两种文化的差异。一个虽临难而依然以起舞的姿态面对的文化内核,始终无法打破。就像闻鸡起舞,再怎么艰难的苦学环境,依然不失励志苦学之风。苦中求乐,一直是我们崇尚的哲学思想,或许我们可以追溯出很多源头,孟子的拜日起舞也在其中。
真正的“师出有门”,或者说“师出名门”,并非是看老师的名气,应该是师徒同辉,才可配如此美誉。孟子和孔子同属儒家文化的创始人,但推行积极为政的途径有着不同,特别是二人所开创的文化之源,绝无雷同,皆有鼻祖之功。大师的风范,往往无需累牍推介,“礼日”一事,在《孟子》里寥寥数语记载,并不影响我们对当年此事细节的填充弥补和对他开创性意义的肯定。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寻到一个“望远”之地,“登泰山而小天下”,这是孔子的目光。于是才有了封建君主的“封禅”文化。秦始皇、汉武帝,登泰山而封,祈求天下泰然安稳。可以说,孔子的一个最大贡献是发现了泰山的政治文化意义,就像我们认定黄帝伏羲为中华始祖一样,典处有源。孟子亲临天尽头观日起舞,尽管没有留下一段可仿效的舞姿,可学唱的舞曲,但他“礼日”之举,同样让封建帝王追寻而来,这是“朝舞”的魅力。还有,两个朝代的君主不约而同地同框于岱宗之巅、滨海之畔,看来,中华儒家文化的治国之力非同一般。
如鞭的海风,吹袭着“朝舞之地”,抽响着千古回音。岁月演进更迭,鞭子依然蘸着海水,抽出令人沉思的响声。
秦始皇曾两次东巡天尽头,名义上是求取长生不老药,也有一说,认为始皇帝是要巡疆,亲眼看看朕之疆域到底有多大。其实,他也是慕名而来,祈求国泰,秦天一统,而起舞礼日,只是他在那方舞池里,挥剑持刀,杀气腾腾。传说,两次起舞,太阳都隐匿于雾海云层,无见日出。始皇帝几次举剑想刺破云层,劈出一个太阳来,都未实现。天将灭秦,未必是因礼日不敬,但传说道出了为政要光明的理想境界。《说文解字》里解释说,日者,光明盛实也。这个释义就不苟于文字本身了,如果引申看,上述意思又是水到渠成。
汉武帝也追踪而来。与登泰山封禅是否是不谋而合?不得知,但有一点可知,孟子所创造的“礼日”大典,已得帝王深信不疑。学说,未必可以入心,但形式上的东西往往是最容易被接受,总比其后很多帝王苟安侈乐之态要好多了,起码,持重敬畏之心,无可挑剔。
“礼日”起舞,是对光明的迎接和膜拜,但作为封建统治者来说,光明恰恰又是他们极力避讳的字眼,他们没有“明德致远”的为政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子是否是为推行他的仁政而做的一次别开生面的为政宣言?很多东西,陈钩入海,无法捞取,我们只能做这样的推断。丰富我们文化的深刻含义,才是我们对古迹研究,复活古人思想言行的本来任务。
如果说,泰山“封禅”之目的在于稳固皇家江山的话,其政治境界还是偏狭了。而天尽头“礼日”,则是朝着政治清明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从封建文化发展角度看,孟子“礼日”的衍生意义,较之孔子的“封禅”是境界大开了。当然,圣人无法预料这样的结果,但留给了我们认真审视文化的生动故事和例证。
五
“天尽头文化”一直多以传说民俗为主,孟子礼日,魅力至今不减,这里被誉为“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不仅是地理意义,还有着“张开怀抱以迎新生”的哲学意义,是奏响生活旋律的序曲,就像新生儿诞生,每天都是精彩与快乐。
我曾经很赞赏枕着阳光读书睡觉的日子,那日与天尽头西的西霞口村朋友聊天,他说,我们是枕着很新鲜的太阳睡觉读书,休渔的日子,早出的太阳爬在每家的窗户,有的受不了阳光的吆喝,就起床看书。最起早的人也在天尽头处,在晨曦里出海,闪亮了一天的心情,“太阳起舞我出海,我在大海上舞”,是本土诗人的诗句,也是很多人熟悉的话。还有“太阳在掌上起舞”的说法,晨曦里伸出手掌,太阳调皮地跳跃于掌心,这是一种错觉,但很美。据说这都是来自“朝舞之地”的演绎。我笑称朋友是“续舞”,这种新的传承更加生动了。
天尽头啊,穿起了一串古人和精彩的故事,作为一个文化旅游胜地,在那方没有镶边的舞池里,尽管古人的舞步缺少了生动的影像,但留给我们复原舞步,聆听舞曲的空间依然存在。
半月前我又驱车临风天尽头,没有走到天尽头的极端处,特地站在几千年前就打造好了的舞池里。
虽不是晨曦喷薄而出时,但我依然感受到一股时代之风,那些古人,统统由“亚圣”孟子统领,依次排开,陪我沐风而观日,日在中天,光芒照海,粼波眨眼,多么硕大辽阔的舞池啊,我禁不住移动脚步,自度了舞曲,心中吟唱。
如今,随便找一个地方,便可起舞,广袤的土地,都是起舞的高台。我想,孟子若再世,不会跋涉遥迢了,“礼日”两个字不变,主题不断翻新。
孟子说,罢了,罢了,学不会。不能为难孟子先圣了,就舞蹈而言,古典舞、现代舞、民族舞、踢踏舞、拉丁舞、街舞、爵士舞、芭蕾舞……种类繁多,就舞曲而言,时代的节律不断翻新,即使秉烛也难学其一二。
是啊,只有看的份。他的舞步也许太原始,已经跟不上当下的节奏节拍。
我安慰道,您老启蒙了我们起舞,舞曲传唱至今,已功不可没。我邀孟子再走舞池,面海沐日,翩翩起舞。
1984年金秋,胡耀邦总书记亲临天尽头,题写了“心潮澎湃”四个字,我想,也是“心舞”的诗句吧,从“朝舞”到“心舞”,是最高层次最美意境的升华。
“朝舞之地”,舞乐千古,亚圣招手,踢踏美声,余音袅袅。
2020年7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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