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蓝色的名字(小说)
一
他是遗腹子。父亲在他出生前死于仇人的剑下。他是母亲带大的。从他记事起,他就觉得母亲是不会笑的。母亲用手帕包着头,面相庄严,永远皱着眉头,从不舒展。
他吃饭的时候,母亲皱着眉,他心便生胆怯,再去盛一碗的念头,也打消来。他玩耍的时候,母亲皱着眉,他便辞了小伙伴,讷讷地退回家。他踮着脚尖,站在窗口,看着小伙伴追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笑声像稻草一样撩人,但母亲的眉头像一柄刀,割断了所有的念想。
四岁时,他睡得迷迷糊糊,发现母亲叫他。他强打精神睁开眼睛。
“起床,去外面跑上一个时辰,再回来吃饭。”
他强行让自己爬起来。外面黑沉沉的,所有活的东西都在沉睡。远山在沉睡,树林在沉睡,村庄在沉睡,连狗子们也在沉睡,它们在睡梦发出低低的吼声,但它们其实在睡觉。
望着黑漆漆的一切,他不由自主往后退:“妈妈,我怕。”
“去。”母亲的声音像一柄刀,割断了所有念想。
他沿着小路跑,沿着山谷跑,沿着河流跑。他实在跑不动了,躺在草地上休息。
“起来。”母亲的声音鬼魅一样飘来,他吓得一个激灵,又爬起来跑。
当黑暗渐渐退去,东方露出晓白,天地间升起淡蓝色的薄雾时,他一头栽倒在院子里。
二
七岁,他已经能轻松跑过一片山头,速度快得能追上野鸡。
隆冬天的寅时,母亲照例叫他起床。
这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厚厚的大雪封住了山口。茅草屋檐下,挂着一排排半尺长的冰棱。
他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听着外面“呜呜呜”的北风,心头便怯了。
“妈妈,外面结冰了。”
母亲没有做声,她扭头出了房门,提着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在他床上。
“妈妈!”
“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外面的北风都冷。
雪后初晴,太阳放出万丈霞光,照在厚厚的雪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他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指着灵位上的名字,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萧——长——山。”
待他念熟记住后,母亲说,说:“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我要你在父亲灵位前起誓,今生手刃仇人。”
“手刃仇人。”
母亲让他撸起左手的衣袖,说要手刃仇人,就不能忘了仇人的名字。
母亲解开针线包,拿出一根缝衣针,拉住他的左手臂,一针刺下去,一个血泡冒出来,又一针刺下去,更多的血泡冒出来。所幸,相对父亲的名字,仇人叫“丁一白”,名字笔画少很多。
待手臂上的伤痕结痂时,母亲便用蓝色的生漆涂在伤口上。生漆有腐蚀性,遇上伤口,就像蛇毒一般,死死缠住伤口不放。“丁一白”三个字开始发烂,深可见骨。
过得几日,伤口慢慢长好。母亲又涂上一层生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看着手臂一点点腐烂,“丁一白”三个字更深了。
如此三回,“丁一白”三个家像是长在他手臂里,泛着蓝色的光芒,血管纵横,随时要择人而噬一般。
有月亮的夜晚,他在月亮下练刀。那是父亲留下的刀法,也是手刃仇人的工具。
他一点也不喜欢练刀。邻居四婶的儿子小胖,每天骑着个大水牛,踏着清早的露水,去河边放牛。水牛躺在小河里玩水,用鼻子奔出一道水雾。小胖坐在河岸上,伸着两条胖腿,随手捡起一块块石头,就往河里扔。
他站在篱笆旁,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看着小胖牵着他的大水牛,一步三摇地回家,站在院子里喊:“妈妈,我饿了。”
四婶必然要拿出一堆吃食,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小胖像个大功臣一般,叉开腿坐在石板凳上,吃着妈妈递过来面饼。向妈妈细数大水牛如何不乖,他如何费尽力气才把水牛拉回来。
四婶必然要说:“小胖真厉害。”
说着就拿手帕给小胖擦汗。
这就乖了?他无限愁怅,拿起那柄刀,到后院耍了起来。耍着耍着,他就走神了。丁一白是谁?他长什么样?他为什么要杀父亲呢?在他的头脑中,常常幻想丁一白这个人,想他的模样,想着要是找到他,是要跟他说上几句话,还是直接抡上一刀?
他常常想起丁一白,吃饭时,他就想丁一白是不是也在吃饭。练刀时,他就丁一白是不是也在练剑。丁一白啊丁一白,他的仇人,他想他的时间却超过了想父亲。
他很少想到父亲。母亲偶尔提起父亲,只说是个胡碴碴的大汉,身长九尺,手握长刀,横扫长街无人能挑。
为了不想起丁一白,他用布条缠住左臂,但没有用,只要看到布条,他就开始想着丁一白。
母亲说,要仇恨丁一白。仇恨是什么?母亲说仇恨就是你去偷财主家的玉子棒子,他追上来打你一顿,比起那种恨意,恨上十倍,一百倍。
三
十七岁,家乡大旱,又遇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转眼就将绿色之地,弄得满目疮痍。母亲给了他最后一口白面,让他快走。自己却肚子鼓鼓地永远留在了家乡。
他一直往南方走。肚子里没有一粒粮食。胃里空空,喝水充饥,胃里全是水,走起路来,“咕咚咕咚”响。
他一直向南走,一个傍晚,他一步一挨到了一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一股白面的香味飘风,他的意志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等他悠悠转醒时,有人在给他喂稀饭。油灯下,一个头上包着手帕的女人正在缝衣服。
“年轻人,你醒了?”包手帕的女人,口里吐出半截线头,对他说。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给他喂稀饭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男孩,他笑吟吟地说。
这里就是江南,这个村子叫“柳叶庄”,不足十户,大家种地为生。庄外都是水田,地广人稀,只要勤快,想种多少都可以。
“年轻人,你要是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
他确实没地方可去,可母亲说他要报仇,但母亲又死了。
他就留下来,留下来种田。年轻的男孩叫成子,和他同年,也是十七岁。
七月,水稻成熟,他一捆一捆割下来,用石碌子将谷子脱粒。谷子放在太阳下曝晒,他闻着谷子的香味,香甜得想睡觉。
他是真的睡着了,枕着一地阳光,摊开手,睡着了。梦中,那种饥饿感又劈头盖脸袭来,胃里全是“咕噜咕噜”的水声。他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全身都是汗。
成子赤着上身翻晒稻谷,阳光照在他身上,将他一身肌肉晒成古铜色。他的左臂闪着一层淡蓝色的光。
他冲上去,捏住成子的左臂。和他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人的名字。他的瞳孔开始收缩。
“这是什么?”
“你放手,我的骨头都再被你捏碎了。那是我恩人的名字。我妈说,我小时候有一回下河洗澡,差点淹死,一个过路的人救了我,为了永世不忘恩人。我奶奶就在我身上刻下了恩人的名字。”
成子母亲却悄悄告诉他,那个人不是成子的恩人,是成子的杀父仇人。成子奶奶为了让成子永远记得仇人的名字,用生漆刻下了仇人的名字,那还是成子两岁时候的事。
“生漆有毒,成子痛得死去活来,老遭罪了。”成子母亲说。
“婆婆死后,我就告诉成子,那是他恩人的名字,一辈子要记着。反正都是要记着,恩人总比仇人好。成子和我都不识字,也认不出恩人仇人的名字,管他叫什么。”成子妈妈又说。
“对了,你手上天天绑个布条,不热吗?”成子妈妈问。
他把布条解开,露出蓝盈盈的光线,说:“这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的名字。我妈告诉我的,她叫我一辈子都记住。只是我不识字,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他解下布条来,扔进火坑里,从明天开始,就把这个“救命恩人”名字显露出来,显露下阳光下,他想。
至于成子的手臂,十几年的生长,那些字已经模模糊糊,似乎是“某长山”,前面那个字笔画太多,已经连在一块,就算是母亲,也未必认得出来。
更何况,母亲还死掉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