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缅怀父爱(散文)
我没出生父亲就参军打鬼子了,我的童年在没父亲陪伴下长大。
听老人说,父亲参军时,部队条件很差,没军装,穿草鞋,腰捆草绳子,啃冷菜蛋,翻山越岭与敌人周旋。鬼子不断扫荡,咱们没枪炮,没子弹,凭大刀长矛,土地雷,与敌人拼搏……
每次过队伍,曾祖母总是抱着我在马路边张望,希望能见到长孙,让他知道后继有人了,让他也高兴。每次都失望而归。
41年早春,我刚会走。北风劲吹,天空飘着烟雪。曾祖母用棉袄包着我,仍不甘心地看过队伍。两眼瞅着战士们一批批从眼前过,个个都像自己孙子,看得眉毛结霜,不住地揉眼睛。突然,有个身材瘦长的战士跑步来到她面前,‘啪’一个敬礼,喊了声:“奶奶好!”抢过怀中的孩子,举起,抱着,笑着,搂怀中拍了拍,便还给老人。又一个敬礼,便跑着追赶队伍,融入长长的人流中……
一切来得突然,待老人回过味来,人已走远……
曾祖母经常唠叨这件让她懊恼一生的傻事:“当时懵了,糊涂了!窝馕透了!孙子站面前,竟没认出来。一肚子话什么没说……”
第一次父子相见,我不懂事,更无印象。是大人告诉我的。
小时候顽皮,出门娘拧耳朵叮咛:“与小伙伴好好相处,别争吵。”答应归答应,但犯起事来,早甩耳后。常为鸡毛蒜皮争个面红耳赤,大打出手。我若胜了,对方的哭闹会引来身强力壮的父亲,抱起安抚,对我呵斥。有的干脆将我推倒,加两拳,踢两脚,为孩子出气。大人力气大,打得眼冒金星。我若输了,哭死也没人帮。回家还要受娘训斥:“叫你别惹事,总不让人省心!”
每天拾草,拣鸡粪,天晚,都有父亲来迎。下雨送来苇笠和蓑衣,地上流水,有爹背起……我看着眼馋,有爹真好,好幸福!真盼我爹回来……
自小便知父爱重要。父亲是山,是顶梁柱,是保护伞,为家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虽然没有见到父亲,但从大人的口中,父亲一直同我们在一起:父亲活泼,好动,喜欢说笑话。娘说,父亲就爱读书。捧起书什么不顾。一肚子学问,说起来一套一套……
每年大年初一,村里拜年,正月十五送光荣牌,挂光荣灯,是我最扬眉吐气的日子。村里人敲锣打鼓,扭着秧歌,排起队把光荣牌钉到我家门框上。光荣灯是芦苇扎,红纸黄边,五角星形。悬挂门外。火红的蜡烛在灯笼中跳跃,一闪一闪地映得脸红。我美滋滋的,昂头,夹腰,挺胸,仿佛在说:“我爹是八路,在打鬼子、反动派。爹是英雄,最了不起!”
47年冬,国民党向山东发起进攻。天天枪声不断。爹一直没消息。家中天天盼,见过队伍便打听,总有不祥感觉。
一天,曾祖父收到部队来信,笔迹不熟悉。很是紧张,拆开才知道爹在平度战役中右臂负伤。用左手写信,不在意地告诉老人:“一点小伤,甭牵挂。”
知道爹活着,全家都高兴。听说负伤了,很是牵挂。曾祖父擎着信到处炫耀:“孙儿左手会写信!部队真出息人!”
那年夏天,父亲骑马回到家。在家住了十多天。娘已去世,父亲一身军装,高大,威武,胳膊上吊着绷带。见到我很高兴,抚摸头说:“长这么大了?”
爹是家的骄傲,爹是最亲的人,有爹真幸福,乐得不知说什么好。想叫,又不习惯,哼哧半天,才在喉咙里喊声:“爹!”腼腆的脸涨得通红,忙耷拉脑袋。
爹还是听到了,拍我脑袋哈哈大笑:“臭小子,扭捏像闺女,哈哈……”
胳膊吊着绷带,仍坚持早上跑步,天不亮便出去了,回来见我还在睡觉。拍我屁股说:“小懒虫,太阳照腚了!爷爷,爹叔叔都不在家,你是男子汉,别贪睡,要帮大人干活!”
盼爹帮出气,回来便叫我干活,有点不情愿,但不敢违背,只好爬起……
爹的臂膀化浓了,散发恶臭。买不到消炎药。急得老人团团转。
曾祖母心疼地抱怨:“身上有伤还每天跑,也不知歇歇!”
爹说:“有好身体才能打败敌人,不锻炼咋行?”
第一次看到爹的伤,胳膊发紫,肿得老粗,肉翻呲着,像发酵的面,脓血不断浸出,臭味浓烈。碗口大的洞望到白骨……
曾祖母呜咽着说:“胳膊快断了,还说小伤?可疼死孩子了!”不住抹泪。
爹咧嘴笑,说:“这算什么?战争能不流血?有的肠子流出来,还往上冲呢!”
他让曾祖母用盐水冲洗,曾祖母颤抖着拿碗为爹冲洗。爹咬着牙不住咧嘴。我的心怦怦跳。忍不住号啕大哭。
爹呵斥我:“男人有泪不轻弹,这点小伤就吓哭了?没出息!”
我不好意思,忙止住哭。轻声问:“爹,疼吧?”
他脸上冒出汗珠,仍不在意地笑笑:“许多战友断了胳膊腿,有的牺牲性命,这不算伤。过几天就没事了!”
他嘱咐我:“每天早起,别睡到太阳照腚。”还给我编几句儿歌:“闯挺(我乳名)闯挺,不知自己毛病,呲两大牙,邋遢两桶鼻清(涕)!”
住了几天,爹伤还没好,跨马赶队伍了。
这首儿歌我念叨了许多年,父亲的教导至今还迥响耳边。
第二年,邮差给我送来一只军帽,说是爹给我的。
我很高兴,与小伙伴玩耍,戴着军帽,非常神气,再不演汉奸和坏蛋。
每天瞅着邮递员,盼再有东西送给我。但邮递员匆匆而过,理也不理。
曾祖父告诉我,爹在信中经常询问我的情况,不让老人娇惯我,说自己若不参军,也没出息。艰苦生活最能锤炼人!
50年,爹与继母结婚不久,便随志愿军赴朝鲜作战,信更少了。
55年,父亲抗美援朝回来,部队由上海转无锡。当时我在招远二中上学,父亲写信要我到城市上学。我很高兴,乡亲们都羡慕地说:“掉福囤里了,一辈子吃香喝辣不愁了!”我像插上翅膀,心早飞了!
住在部队,每天听军号作息。为适应环境,爹改叫爸爸。
爸爸工作很忙,每天早起跑步做操,紧张而有节奏,很少见面。
开始,爸爸让我吃中灶,买饭票打饭,可自由选择。还好订餐。
吃了几天,爸爸建议:“跟战士一块吃大灶吧。”
大灶是大锅菜,品种也不少。战士排队来,排队离开。有时先唱歌再用餐,紧张,活泼,气氛热烈,对我都不错。
吃笋干,素几,百叶,红烧肉等南方食品,觉得很新鲜。饭菜好吃,可自由添加,每顿都吃得很饱。
到了新地方,一切都新鲜。爸爸上班,我便到处逛。没事,便到处翻。爸爸宿舍在二楼,是荣家老宅。木楼梯,木壁,木地板,设施简单,写字台上堆放着马列著作和毛主席书,木箱上放洗漱用品。有只铁盒,打开见有桃酥,忍不住掰点填嘴里。饼甜甜的,酥酥的,油油的,喷香,真好吃。掰一块,又掰一块。没事,便往那里瞅。开始一块分几次,慢慢地,拿一块吃了,又馋得再取一块。外出,口袋里装两块。直到一盒点心彻底见底,我意识到:闯祸了!
没脸当面说,便留纸条:
“爸爸:对不起,我把桃酥吃光了。饭吃饱了,只是觉得新鲜。尝着尝着便抑不住馋。你责骂我吧!以后坚决改。你的馋儿敬礼”
写好,放到醒目位置,便溜了。
晚上,悄悄回来,准备挨爸爸训斥。
爸爸跟无事一样。
字条不见了,估计爸爸已看到。我硬着头皮喊一声:“爸爸,我回来了!”
“唔。”瞅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忙他的了。
爸爸没生气,心里的石头落地。觉得自己不争气,一来就留下坏印象。
过了几天,我发现饼干盒里又装满了。
我强抑制自己,再没去动。
一天夜里,起风了,天有些冷。听爸爸咳嗽,担心冷,便到厨里取出一条毛巾被悄悄盖上。
第二天一早,爸爸见面就说:“当兵要适应各种环境和气候,不能贪图安逸,今后别给我盖。”
想做好事,反遭抱怨,凡事应动动脑子。
初来乍到,语言也不同,考试也不一样。原来我在山东成绩不错,老师和同学对我期望很高,自己也洋洋得意。谁知转学要考试,竟不及格!我语文好,却连同义词,反义词都搞错了。学校让我留级。继母不肯出面担保,我脸面尽失,打击很大。
住在学校,人生地不熟,无脸对家乡写信提留级事,后悔不该来南方。
继母由部队转业,是部属厂中层干部。年轻漂亮,如日中天。我的到来让她颜面尽失。虽然我住学校,但不少人仍贴大字报为我不平。说她虐待。我给她带来烦恼。讨生活费遭遇不情愿,隔阂和怨恨与日俱增。
爸爸从不关心这些家务事。我过节不回去,很少见到他。但从妹妹口里,知道继母催爸爸赶我走。
有次,爸爸问起对妈妈的印象?见我踌躇不语,说:“她通情达理,对我好,就会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她心直口快,你要谅解!”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用公式戏谑:“因为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
上学两年,57年初中毕业。若在山东不留级,会顺利升学或分配工作。耽误一年,形势变化。升学率少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做新一代有文化农民。在困境中,像透开的窗户,让我看到阳光。不想在继母的冷眼中生活,便报名下乡做农民。
军官儿子带头下乡,引起轰动。报社,电台把我做典型,多次采访报道。令家长措手不及。继母觉得丢了面子,街道居委送喜报,悄悄避开。爸爸没说什么,只说:“年轻人敢说敢干,接受新事物,应该支持。”
下乡是新生事物,一切都在摸索,问题太多。要生活,农村要年终决算,只好先提取部分维持生活。分给菜园,推广引进的巴克夏猪……
58年大跃进,同伴都参加考学,回城里做工人了。我是下乡带头人,不想遭人耻笑,更不想回那个家,一直留在生产队。有一女知青经常照顾我,对我很好。考取郑州煤矿技校,我不帮迁户口,她只好返回来。后来她到部队商店做营业员,我是公社文化馆长。公社领导帮助掇合一起,成了夫妻。
在农村五年,父亲一直影响着我。妻子商店是爸爸部队的坦克团,团长和政委对爸爸很敬重,对妻子十分照顾。那时正是国家粮食困难时期,妻子在部队可以放开肚子吃,有时还把包子饺子带回家,团长和政委还送罐头给我……
为了欢庆建国十周年,要搞节目。我带公社文工团骨干去过爸爸的宣传处,受到爸爸同事热情招待。
同爸爸吃小灶,点了不少菜,都是平时吃不到的。感受到爸爸的爱……
继母单位也到我处了解生活情况,我如实反映……
62年,我有了孩子。食品仍很紧张。老蒋叫嚣窜犯大陆,部队准备南下。继母趁机动员我们回山东老家生活,给许多优厚条件,答应按月资助我们。
我说:“妻子南方人,怕生活不习惯。”继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是山东人,回老家天经地义。”我说:“她爸妈不同意!”继母说:“你俩生活,与爸妈何干?”……我无力应对,求妻子别松口。妻子说:“条件是人创造的,我们有两只手,不信混不出人样来!”
生活并不照想的那么简单。当时反帝反修,城市遣散人口,准备打仗。我突然回来,加上老家富农。都说我是右派,犯错误被清洗回来的。没吃没烧,一切从头做起。继母的承诺早抛九霄云外。生活艰苦是从没遇到,不让参加夜校,民兵,处处受限制,精神的折磨更是无法忍受。
对爸爸诉苦,爸爸说:“我们不了解具体情况,不好表态。希望不要棱角太多,要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培养劳动人民思想感情,同群众同甘苦!”
许多农村青年受不了苦,纷纷逃往东北。我求爸爸帮忙。爸爸说:“调人是组织部门的事,我无权过问。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办不了,能办也不办!”
爸爸调内蒙伊克昭盟军分区任政委,邻村一亲戚扑爸爸去,在那很好。写信叫我去。劝我:“离开了一亩三分地,呼吸都爽快。再不用蹶腚弯腰大汗出小汗。来了,不用你爸出面,别人就办了。”我惧于爸爸威严,不敢擅自行动。
村里要组织去买马。书记要我一起去。我对爸爸说了。爸爸一口拒绝:“你不懂马性,来作甚?不要认为你是我儿子好办事,正相反,你若来,好办的事也难办了!”我只好作罢。
抱怨爸爸绝情,也体验爸爸真情。拉板车累得哮喘。听说川贝母能治好,但很难买到。写信告诉爸爸,想不到爸爸立即寄来……
当时物资紧张,什么都要票。爸爸买辆飞鸽牌自行车,托运给我……
南方回北方十七八年,我曾去到石家庄探过亲,见过父亲。总想将村里的委屈倾诉,一直没有机会。
村里内蒙买马让爸爸了解我在村里的情况,70年代我到治海工程搞宣传,打消对我的顾虑。76年秋,爸爸,继母,妹妹来老家看我们。
几十年戎马生涯,难得回趟家。爸爸每天一早便到处跑步观察。
很少一起生活,缺少沟通。加上继母影响,一直让他闹心。担心我政治表现,写信除了客话,套话,官腔,电报文似的,从不交流。这次回来,我经过磨炼,对事物的判断理解成熟多了,令爸爸刮目相看,态度明显变化。话多了,心近了。问起他的老同学,老战友,我都如实介绍。需到哪家探访,每次都征求我的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