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中，都会遇到一些难忘的人和事。我也如此，虽然我退休近十个年头了，曾经的工友渐渐退出了我的记忆空间，可唯独海燕，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她那可爱的笑脸，爽快的话语，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和海燕相识，是在十五年前，我们同在车队司乘公寓楼上班。当时的海燕不到三十岁，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子，长相一般，穿着朴素，和几个时尚靓丽的妹子格格不入，一口的家乡话，显得很落伍，她们嘲笑她俗气，和她说话总是带着嘲弄的语气，或者干脆不屑理她，脏活累活也是让她打前炮。
　　 记得那年夏天，在一次清除楼洞垃圾时，污浊的垃圾在热天里散发出呛鼻的腥臭味，几个靓妹子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唯恐那味道沾上自己洁净的衣服。我当师傅的得给她们做个榜样啊！于是，我走到楼洞跟前，准备拿起铁锹去楼洞掏垃圾。“刘师傅，让我来！”这时，海燕抢在我的面前，抡起铁锹，挥舞着臂膀，开始掏垃圾，一锹、二锹、三锹……转眼间，垃圾盛满了大半车。
　　 “你们在干什么！看看人家海燕，就你们知道干净？这活，该人家一个干吗！”老板“豹子”瞪着豹子般的眼走了过来。这个外号“豹子”的老板，公寓楼是他承包的，平日里对我们还挺温和，可关键时刻，看着几个偷懒的毫不留情，铁青着脸训斥她们。那几个靓妹子只好拧着鼻子，极不情愿地开始轮着铁锹，一点灰尘落到身上，一声尖叫，又躲得远远的。
　　 “豹子”皱着眉头望着她们。一车车垃圾，只有我和海燕首当其冲地清理完毕了。
　　 那个月，“豹子”开支时，破例多数给了我和海燕五十块钱奖金。
　　 “海燕，干得不错，继续努力！”“豹子”对着海燕伸出了大拇指。
　　 几个靓妹子脸上灰溜溜的，看着海燕兴奋的表情，她们在一旁嫉妒死了。
　　 “你拿着人家的工资，就得给人家干活，想享福？回家去啊！”海燕私下对我说，“我就是农村出来的，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最不怕干活的！刘师傅，你相信吗？我曾经和爱人骑着车子回他的山东老家。好几百里路啊！我硬坚持下来了，回到他们家里，把他爸妈吓一跳，逢人便说，我家这个海燕，可不是一般的媳妇！儿子娶了她，不会受罪的！他爸妈如今待我跟亲闺女似的！”海燕说着，脸上带着自豪感。
　　 工作空闲时间，海燕经常和我坐在一起聊她的家事：爱人小勇是个货车司机，开车收入不菲。儿子出生后，小勇让她安心照顾儿子，自己则握着方向盘走南闯北，挣钱养家。满月后，海燕又把老家的父母接到身边，母亲帮她带着孩子。孩子断奶了，海燕闲不住，她便用父亲收破烂的三轮车，拉上一大桶酱油，走街转巷开始叫卖。叫卖声声中，她给千家万户送去了浓浓的暖意。
　　 一个弱女子，蹬着一辆三轮车，拉着一大塑料桶酱油，沿街叫卖……假如不是海燕亲口对我说，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卖酱油的女子和眼前的海燕联系起来。
　　 后来，运输行业开始不景气，小勇的货车也是经常滞留在家，失去了生活来源。可海燕的酱油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一下子弥补了小勇不出车的收入。酱油生意让两口子忙碌不停，赚得盆满钵满，生活过得充满情趣。
　　 海燕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家和她同住在一个小区，兄妹两家感情很好，逢年过节，父母和两家人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听着海燕说她的开心事和烦心事，我快乐着她的快乐，幸福着她的幸福。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忘年交。
　　 海燕重新上岗后，被分到车队的公寓楼。小勇不甘心丢掉本行，又买了一辆拉零散货的小货车。他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正值壮年，身富力强。趁着小货车在车站排队等待拉活的机会，他会到公寓楼上休息一会儿。海燕给他开个房间，让他安心休息，自己则守候在车旁，有了活忙来叫醒他。小两口夫唱妇随，配合默契，让我们好不羡慕！
　　 小货车拉散货挣不了大钱，车站车多货少，老实的小勇还经常受排挤。他权衡利弊，又狠心把小货车卖了，买了一辆载重货车，住在矿区开始拉煤。矿区远离市区，拉煤车走南闯北，回家时间有限。小勇没日没夜地跑车，把海燕心疼的不得了，她经常请假去矿区和小勇做伴，给小勇洗衣做饭，给他心灵慰籍。
　　 小勇辛苦的汗水换来了丰硕的果实，赚得腰包鼓起来了。有钱了，海燕不惜重金给幼小的儿子买了一套架子鼓，又给儿子请了架子鼓老师，从小培养儿子对音乐的爱好。她儿子架子鼓学得很优秀，能娴熟地参加各种演出和比赛，为他以后升学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海燕还把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买了门面房，积累了一笔丰厚的财富。海燕搬进新房的时候，我们同事一起去她家暖房，望着宽敞明亮的客厅，大面积的餐厅，温馨的卧室，几个瞧不起海燕的靓妹子脸上悻悻的，她们既嫉妒又羡慕，连连称赞小勇真能干，是个有创业精神的好男人。海燕听着我们的夸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三年后，公寓楼归属了车站，我们员工随之分流到车站各科室。她分配在车站的后勤组，而我分在快运。虽然在站上有见面的机会，但相遇只是点头而过；回到家中，又被生活羁绊，我们再没有相聚的机会。
　　 再以后，我退休了。寂寞的夜晚，我还会时常想起海燕，那个让我敬佩的女孩。想起她留给我的电话，拨打过去，已停机；问同事，同事只是说海燕几年前辞职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从此去向不明。
　　 如今的海燕，你在哪里呢？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呢？
　　
　　 二
　　 两年前春天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工作，手机铃声响了，我一看手机号，是个陌生号码。正在疑虑中，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刘师傅，我是海燕，我在新疆给你打的电话！”
　　 啊！海燕？我惊喜地说道：“海燕，怎么是你，太意外了！还有，你怎么到了新疆？”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昔日的友情再次被唤醒，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嗯，刘师傅，你退休走后，我就办了辞职手续，来到新疆了！”海燕声音依然是那么爽快。
　　 “啊？”我有点意外，“你怎么能把工作丢了啊！多可惜啊！办停薪留职不行吗？”
　　 “不行，站上不允许，只能辞职了。俺那口子自己在新疆，需要人照顾，我也是无奈啊！”
　　 我听说她随着小勇远去了新疆，欣慰之余不禁扼腕惋惜：好好的工作啊，海燕说辞就辞了，那可是国企啊！多少人钻破脑尖都进不来的单位啊！
　　 海燕在电话里给我讲述着她的故事。从她娓娓道来的话语中，海燕的后续故事，渐渐揭开神秘的面纱，清晰地展示在我的眼前。
　　 当年货运市场竞争激烈，货源也面临着匮乏。小勇开大货车是个繁重工作，费脑劳神，长期干下去身体受不了的。因此，小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卖掉大货车，去新疆创业，承包果林，去那里种大枣。
　　 小勇走后，海燕跟着父母和孩子，哥哥一家留在我们城市中，亲人远隔一方，那种思念是心中扯不断的一根绳，每时每刻，都在牵动着她的心。
　　 后来，她的母亲不幸肝癌去世了！她对远方的小勇思念更加深了！此时她明白了，比起钱来，亲情更重要！这是她痛下决心，不惜辞去旱涝保收的国企工作，远离身边的其他亲人，放下繁华的城市生活，去新疆荒凉的土地上和爱人团聚，共同和创业的主要原因。
　　 “刘师傅，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在这边又要了一个女儿，孩子现在还没过百天呢！”
　　 “什么？”这消息让我有点意外，“你要了女儿？要的？还是自己生的？”
　　 “当然是自己生的了！我来到没多长时间，发现自己怀孕了！国家现在不是放开二胎了吗？爱人说既然怀上了，就要了吧！所以我就要了！”
　　 “真是太意外了！恭喜你，有儿有女了！对了，你们两口子都走了，儿子怎么办呢！”我想起她正在上学的儿子，儿子总不能去新疆上学吧？
　　 “儿子考上了大学，在石家庄上大学，他不用我管的，只是每个月给他打钱就行了！”
　　 “海燕，我真是服你了！”我由衷地说道，“你现在是儿女双全，家大业大，两口子共同创业，真是让人羡慕！”
　　 “唉！别提了，刘师傅，我们现在是上百万的钱投在这里，不干不行啊！可干了也是不赚钱，只能维持着走。”
　　 “怎么？买卖不行吗？”我试探着问道。
　　 “前些年行，可等到我们枣树收益了，大枣的价格又跌下来了！如今，大枣在这里价很低，只能弄回咱们那里让俺哥嫂他们去卖，赚回来的钱还不够当年的本钱，果园转让也没人要，唉……”电话那头，海燕一声重重的叹息，听得出她心中的无奈。
　　 “哦？”我有些吃惊，可回想着如今满大街的都是卖新疆大枣的商贩，我明白她的处境了，“是啊，以前新疆大枣在咱这里很好卖，价格也贵，如今满大街都是卖新疆大枣的，价格也跌下来了。看来，真是供大于求了，你们的买卖是不好做了呀！”
　　 海燕接着说道：“是啊，不过我们的困难是暂时。你知道，小勇是个不服输的人，他已经找好了合作伙伴，准备搞一套大枣深加工生产线，把大枣弄成蜜枣和焦枣，搞成枣类小食品，如果这个项目开工了，可增加可观的效益，也会成为当地的龙头企业，所以当地政府是大力支持，给予税收上的最优惠待遇，它的前景是光明的。”海燕的话语中，带着希望和自信。
　　 “啊！”我大吃一惊，“海燕，你们还需要投钱吗？本金不是还没回来吗？”
　　 海燕说道：“我手里哪还有钱呢！为了支持他，我邯郸的房子给孩子留了一套大房子，小房子和门市我都卖了，把钱继续投资在这里吧！如今，女儿我也有了，这里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了！”
　　 “啊！”我埋怨道，“海燕啊，海燕，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是把自己的后路断了啊！投进去的钱还没回来，你怎么还往里扔啊！要是个火坑看你怎么办！到时候哭都没人可怜你的！”我心想，假如当初她阻止小勇去新疆，也不至于落到进退两难的地步。这时候，我是该向她进一番肺腑之言了，“海燕，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两口子，骨子里咋都有不安分的因素呢？当初，你和小勇放着好好的城市生活不过，非要去新疆那个偏远的地方种大枣，如今搞得一家人七零八落。你想想，如果当初你们把钱放到银行，一年光利息你们能回来多少？一辈子够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了！房子有了，门市房也有了，你有工作，小勇再找个活干，你们过的生活远比你们现在要强百倍的！看看你们现在，过得多苦啊！现在你还要往里投钱，我劝你们，好好攥住手里的钱吧！见好就收吧。不要再折腾了！”这是我第一次和海燕说掏心窝的话，她既然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就该知无不言，关键时刻给她泼泼冷水，敲敲警钟，让她迷茫的心开开窍，清醒清醒。
　　 海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刘师傅，我谢谢你的好意相劝，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也给小勇说过。说实话，我也后悔过。可小勇的一番话打动了我，他说，趁着我们还年轻，多干点事，拼搏一下，将来即使失败了，我们也经历过的。如今，受点挫折算什么？你的名字不是叫海燕吗？海燕就该在大海上飞翔。高尔基的《海燕》文章的最后一句还记得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海燕的话很有激情，听得出她此时很激动，“小勇的话感染了我。我想，他的话对，人活着就得有个拼搏精神。即使将来失败了，也是我们的人生财富！再说，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如今，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这里住着当地政府给我们提供的廉租房，当地领导和乡亲们给我们很多关爱，待我们如亲人般。我和小勇在这里朝夕相伴，共同打拼。你说我们不幸福吗？”
　　 海燕的话在我耳边响着，句句打动着我的心，我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我真诚地说道：“海燕，你幸福就好，我祝福你们！”
　　 一个多年前的朋友，一个和我此生有缘的人，在人生低谷时还会想起我和信任我，愿意和我诉说她的励志故事。我只有给她送上深深的祝福，除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再仔细回味海燕的话，感慨万端：是啊，有时候，今天的不成功和经历的磨难，就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人们在追求想要的东西，这种欲望、上进心也是一笔财富。
　　 太阳透过窗户，把我的办公室照得暖意融融。推开窗户，临窗而望，一只燕子飞翔在蓝天下，她舒展着翅膀，时而高翔，时而低飞，时而停留在树上，然后又重新起飞，潇洒地闪动着翅膀，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