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趣在茶外(散文)
一
“趣”这个字的意思很有趣。
许慎的《说文解字》说:“疾也。从走取声。徐铉反切:七句切。”“趣”在喝茶上却不是取“疾”的意思,快不得,闲慢品咂,悠哉悠哉,才是品茶的境界。“趣”因茶而拓展了字义,真是有趣。
再说,一个真正的品茶人,可以知茶之好坏,但不是只喝好品味的茶,而对茶质一般的就拒绝张口,若那样就是无趣了。趣,还在茶之外。
朋友老陈是很喜欢怀旧的人,他说,小时候在家爷爷掐一把野菊花入壶都是上等的茶,喝得有滋有味。野菊花的香味泡下,还要在窗台上晾干,看着野菊开在窗外,满眼花开。因为爷爷不能下得炕了,他喝菊花茶看菊花开,品位不低。
我与朋友有一处藏于社区办二楼的茶室,名“东篱茶舍”,每日上午,十几人围着茶几,品茶寻趣,乐此不疲,已经七载有余了。我想,若不是一个“趣”字,谁能够坚持七载,难啊!
一日,就“茶”拆字,感受人性之美之趣,我奉为经典段子。
拆字是我引起的。我说,王安石是诗才不输大唐,理政为相也是名声显赫,可拆字就逊色了。其曰:“‘波’乃‘水之皮’也。”苏东坡看后打趣道:“‘波’若是‘水之皮’,滑者,水之骨也。”“波”和“滑”都是形声字,“皮”“骨”声也。而“茶”字是会意字,茶友们可以随心所欲会意一番。
擅长顺口溜的黄叔曾经开茶馆五年,他说:头戴草帽人十八,蹲在草窠一杯茶。八十老翁草神仙,茶入肚中愁作花。我喜欢他将愁当花的人生态度,去年八十岁的黄叔走路摔倒,行路难,他还是以茶化愁,每日蹒跚地登上公交车往来茶舍。他说躺下就不能起来了。人生不能倒下,八十也不能放弃。这段顺口溜也是黄叔的人生态度表达,也见出他的人生情趣。我们笑他舞文弄墨,茶趣地道。当然是赞叹。
茶,人在草木中。一张嘴,伸进草窠,尘世的好,并非华贵,优雅的生活,其实也简单。其中多少大趣可得!自然的法则,从来不是人闭门造车求得,一个“茶”字,包含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概念。何为雅,何为俗?我们真的无法厘清其关系,草木之色之味,比不上鱼肉大餐可口,但食之草木,人可安命,求之鱼肉,并不健康。健康生活,需要理念支撑。茶舍里也谈论吃喝,今天谁吃了蒜泥拌马齿笕,那是惹人称羡的美食;谁家包了山苜楂包子,惹得大家流口水。若是谈吃了什么扒鸡烤鸭,大家并不稀罕,也不跟评。
拆字辨析字义,还真不是这帮人的事,但趣味来了,无法挡住。多少理儿情儿,都因茶唤出。
中国美好的东西太多,一些东西只能拿来过一下嘴瘾,而最不能舍弃的怕是只有茶了。这是趣味的偏狭?还是独钟草木之情?
在我们的茶舍,已经不谈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话否了草木之情,实在有失公允。高爷82岁了,8年前做了前列腺手术,心情一直黯然。他谈及茶道,便有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快乐。两杯茶下肚,马上跑卫生间。他认为,尿酸多的男人,容易患前列腺疾病,茶属碱性,所以出院之后就拒服药物,以茶代药,且做打油诗两句:茶入水管无阀门,方便还得谢茶恩。他说有“以茶代酒”的说法,但未见“代药”说。其实,是茶给了高爷一份上好的心态,不为疾病纠缠,自然心乐病愈。茶,是水,多了个前缀,并非有什么明显保健功能,多少病是心病,无法统计,茶道可愈,尽管说不出病理,但却有胜药之妙,但愿我这不是“跨界”宣传,特别声明。
茶有药物之效,谁也不信,但高爷信。这是他的茶趣,要和他辩解,他不让人还口置辩,我们都要维护他的观点。
我的这些茶友,形成了共识:人生一杯茶,足矣。
二
人生何处可无茶。茶舍里围绕着“茶”,找到了很多开心的“茶事”。人情世故,免不了见面礼,节日送。送礼送什么,当然最高雅的是送茶,李云胜是从市纪检部门退职的,开玩笑说,肃纪就从品茶始,一盒清茶两袖风。我说“茶趣”可反贪腐,他便多了些感慨。
一套茶具胜古董,摆在桌上,能闻茶味,可听草木之声。相聚若说“见面吹风会”,那多枯燥没趣味,所以,都冠以“茶话会”,有茶才有话题。早年“援蒙”的老黄叔说,奶无茶不好喝,必得奶茶才下饭。老宋口味刁,每年从南国邮寄茶油,说小菜几碟,无茶油就无味道。油茶也拉到“茶列”,真是有趣。口味之偏,也是特色。食之趣,在这几年被提上普通百姓的议事日程,日子好了才有资格谈茶说草。一日,老林拿来一块茶砖,大家并不陌生,可大家都说错了,这给了老林卖弄的机会。
他在半空学着绣工的手型,做飞针走线状,写出一个“绣”字,告诉我们这是“绣茶”。
说起绣花,大家知道,古代大家闺秀一定要会针线活。绣茶,说白了,就是在茶砖上绣花,这是由品到赏的转变。据说,绣茶由宋代专门掌握这项技术的宫女用金箔剪成龙凤和花草图案贴在北苑贡茶上,然后供大家观赏的一种玩茶艺术。绣茶和斗茶一样,也是宋代茶俗,只不过绣茶是宋代皇亲贵族内部流行的玩法,几乎不对外流传,所以自然没法像斗茶那样流行。
说到绣茶,就要提及一个人——蔡襄,蔡襄当时在福建建安为官,当地盛产研膏茶,他根据陆羽的《茶经》,改进研膏茶的制茶技术,大大提升了研膏茶的品质,并取名为“小龙凤团茶”。茶饼圆润,绣花其上,精致无比。
老林又问,天下茶可分为哪几大类,大家七嘴八舌,红绿黄白黑青,真是“六彩缤纷”。原来这“青茶”就是乌龙茶。
天天喝茶,我们自诩“茶爷”,连茶的名字都没有弄清。大家感叹一番。天下事,不知者甚多,越是学问深,越觉自己孤陋寡闻。这样的见解并非来自谦逊,而是悟得。我们在茶道面前,都不敢自称“茶爷”了。爱因斯坦说,一个人所无知的东西好比是圈子的外面。一个人知道的东西越多,这个圈子就越大,同时这个圈子的外面也就越大。也就是说,一个知道得越多,他懂得,无知也就越多。还是黄叔收尾:我们嘛,那就活到老学到老。
大家舍不得碎了那“绣茶”,置于桌上,日日观赏。流云行空,翻卷随心,秀色可餐,原来是茶面上的绣文。天女纤手,摘月入了我们的口,却不敢下口。一束来自月宫的桂枝,仿佛香破茶砖而出。仙女足下,落英缤纷,我在想,若碎砖入壶,那落花是否也随之入茶。趣,并非皆因实物而得,一份想象力,或许也是茶之外的赠与,只是被我们忽略了而已。
因一方“绣茶”,知晓了多少知识,这趣来得高雅,大家听了很满足,再呡一口茶,仿佛自己就成了学者。
三
因茶而聚友,茶味便浓。茶舍里也真卧虎藏龙。书画文章,因茶而频出。老鞠因茶专攻采茶水墨画,在市区也小有名气,每个茶客都收到他的赠画。尤其是高爷,在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十四年,人称“博士后书法家”,那日,在茶友的怂恿下,要我天天出一“茶联”,高爷回家写就,第二日挂在茶舍,谁看上哪一副就折叠入囊,二十几个茶友,人人得对联,多已装裱好,悬在自家茶屋,有时候各自吟诵对联,成了“赛诗会”。这里将我得意的几副对联推出——
将取一壶闲日月
拈持数笔写春秋
这是给高爷的生活写照。他不分日夜品茶,回家则奋笔疾书,充实的晚年生活,焕发了精神。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将这副对联书了好几遍,连家中写字台下也压着此联,他喜欢人生两件事:“闲日月”和“写春秋”。
东风送香哪里有囊坊可纳
清茶入水此处无壶碗也成
那日黄叔将早年开茶馆的几个大茶碗搬到茶舍,顿觉新鲜,于是我撰句以记。
看一杯清茶说千古往事
品三生香味道当下之幸
闫哥近古稀,晚年丧妻,精神受到打击,每每品茶也是少言寡语,高爷为之续弦奔忙,好事终成。我写联道贺,居然婚房的门联就用这一副。他说半路老妻尤其喜欢“当下之幸”几个字,不说意思,彼此心明,一语双关。
香携株上清露数颗寻舌尖
水唤茶中灵韵几缕润心田
大家喜欢这难得的情调,与其说是茶水本身的好,不如说是有了这样过不够的日子的美。这副对联很抢手,高爷书写了不下五遍。
值得一提的是,为庆祝建市三十周年,社区给我们下达了新任务,绘画作诗写书法。那日,茶友七嘴八舌,要我创作长联,并提供了内容。我撰联两副,老海和高爷各书一副,最终双双获得一等奖,把个社区书记高兴得手舞足蹈,自掏腰包买茶一斤以为谢礼。
这里出示一副长联,看看茶润文思之妙。
二千载前,始皇东巡辟马道,一片沧海说蛮荒。才几天,半条马路穿南山,几点渔帆,出海木船系树桩。穿梭时光,只潮起潮落徘徊窥探,敢问路在何方,谁为半岛开一扇明窗。
三十春秋,春风漫卷遍荣成,万般明媚叹蝶变。仅数年,千座楼榭矗海疆,一带海岸,迎日朝舞撼苍山。惊天壮举,令云卷云舒光顾流盼,请看旗飘哪山,我唱边城奏千曲灿烂。
一口茶,一副联,道尽今昔,跨越了三十年。古人有“众口成师”的说法,我不愁思路闭塞,唯恐意趣被遗漏,频频点头鼓励茶友七嘴八舌。茶友戏说,今天师生倒过来了。气味盎然就好,何在乎谁为师谁是徒弟啊。
茶与文学结伴了,生出的是高雅。高爷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看来这茶啊,是“杯茶联满楹”。趣味来了,我笑高爷“口无遮拦”。
四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凡是进茶舍的,都要喝一口茶再走,盛情难却,也让茶友尝到了交友的甜蜜感。有个“讨茶一杯赠水一桶”的故事。我们约定矿泉水公司电话送水,一日,看送水的老刘一脸汗珠,便请他坐下,递上一杯茶,居然第二天,又送水一桶,告诉我们是赠送。一桶水的钱也就是六七块,可人情之暖,不是用钱衡量的。结果,好几个茶友家中用水马上改换成“刘家矿泉”了。
老来最忌无礼。我在茶舍属小字辈,斟茶是我的事。一手持壶,一手压住壶盖,先滴茶水少许涮杯,然后目视喝茶人,面带微笑。品茶者,或还以笑脸,或手指敲击茶几以示接受,或双手抱拳表示感谢,或直接说出“谢谢”。因茶得礼仪,涵养了品位,虽觉得是繁文缛节,却是持敬不改。
若拘泥茶趣本身,毕竟有些狭隘。我从斟茶中体会了很多道理。例如,李老喜欢淡茶,我总斟茶半杯,然后注水掺和。他说,淡茶可染得恬淡的心情。未必有道理,但这是习性,我尊重。高爷喜欢喝浓茶,二遍茶最上,他不要,必须头茶,不然不能激起浓厚之意。我想,常言道,众口难调。可能我们很习惯搞统一,结果忽略了个性。尊重个性,我因茶感受犹深。
一杯茶,胜过多少语言的启发,我相信,趣味都是被唤出的,别说谁谁无趣,那是无茶。
无论年长年少,因茶可回到共同的时光,有了共同语言。茶,可以将很远的过往拉近,仿若眼前;茶,可将昔日以为是剧痛的伤疤化为光荣的印记。我想,除了我们感受这个好的时代,品茶闲谈,知足的话题,永远不能强迫,只有发自内心,才有价值,这也是感恩。
曾经日日地瓜干度日,谈起自然灾害后的那批孩子,人称“地瓜孩”,天不亡人啊。
十年荒芜,年逾古稀的老三届,他们感恩赶上了恢复高考,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年代,还是相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真理。
一家七个儿子的老张,欣逢好时代,几个兄弟没有被饿死的,还各有事业成就,一人一片天,成为“张氏七雄”,当然是他自封的,我们不坏他的情绪,频频点头。
老黄说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几次谈自己一个农民,还有养老金月入三千。老家的房子就是不卖,他常回村跟村民讨旧农具,准备办一个“黄家农具展览馆”,说给孙辈看看当年的样子。他说,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就把这作为献给时代的礼物。是啊,这份礼物的价值,无法与古董相提并论,但情怀的分量已经很重了。
平时看老黄叔,大家觉得他无趣,谁知正是这“无趣”的人,有着大趣。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威·布莱克说,思想和力量是一种毕生的乐趣。辛弃疾说,雅志成趣。一点不假,茶可使人从雅,雅才生出让人刮目的情趣。
有人曾担心我们茶舍无茶。担心多余。社区工作人员里有个小李,离婚两年,常没事喜欢坐在茶舍的条凳上,拿张表格,要我们填这填那,大家觉得这女孩子性情温柔,处事从容,于是我们为之再找婆家。真成了,老张头的外甥与之年龄相仿,一说和,居然有意,皆大欢喜。不久就办了婚事。
大家见了小李就要“吃猪头”,胶东一带,为人做媒人,成事了,男女双方就送猪头(包括猪下水)一副给月老。果然,那日男女到茶舍道谢,手中不是提着猪头,而是一件包装精致的大红袍茶。
小李说,找不到月下老人,“月亮”太多……只好来茶舍对一屋子人表示感谢了。给一对有情人斟上茶,老海说,这是“茶为媒”。古有“花为媒”的故事,今天是茶作媒介,要把“吃猪头”的说法改一改了,就叫“喝红袍”,大家击掌。
红茶为媒,多么喜庆。当年皇帝赐红袍于武夷岩茶,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成人之美喜结连理的美意。
茶中有趣,品之可知可得。茶外亦有其趣,因茶得之,用心品之才丰盈。人生有趣,好好品味,才不枉世上走一遭,尤其是生命由花甲至耄耋,大好的光景,其趣在品。当我们到了放下一切的时候,不是寡趣,而是得到了纯粹的趣。
茶缘和姻缘连起来了,这趣啊,不亚于看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和谐的人际关系,因茶更加紧密,这趣味,岂是评价茶的通用词“浓酽”可形容的。
用懂得中医的老谭的话说,茶为引,味才地道,趣才入心。乏味了,就无趣了。我也想,趣是什么,趣不是有意思,是表达一种人生态度,趣,只是个躯壳,若没有丰富的内容支撑,趣也就空虚了。就像感受不到趣的人感叹的那样,埋怨人生寡趣无趣。
老陈说,谁无趣,把他拉进我们茶舍,不几天就是卓别林,就是幽默大师。趣在茶外,趣在相聚里。
音乐张问我,茶舍比课堂怎么样?我说,倘若年轻时就来,可能我的课堂就会改变,一起互动,更有趣味。可惜不能假设。
一向沉默寡语的董老头突发感慨说,人生每段光阴都有趣,趣是品出来的。就像看见草原一片浓绿是美丽,看见一片枯黄,走向沉静,未必就是失落。我说,离题了,与茶无关。他驳我道,草原是草,茶也是草,草色可入茶。
2020年7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