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无法破解的魔咒(散文)
一
林场的“片场”刚成立那会儿,如同晚霞一样,红透了大半边天。可是晚霞终归是晚霞,艳丽的色彩只停留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场”,可不是拍电影的实景场地,是东北林场之外的散木集散地。
这个片场的成立和林场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是有人安排下来的,不知道在哪里网罗一些人,挂着林场的羊头,卖着他们的狗肉。片场的成立,成全了一些人,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被吸引去,特别是一些闲汉,不喝不赌了,天天准时到片场去报到,手里的家把什儿不再是酒瓶子和麻将牌,而变成了钩子和杠子。这样的人真的改变了吗?有人断言,这样的人能抬木头,母猪真的能上树!
片场方面不挑这些,只要是人来了就行。还别说,有这般海纳百川的容量,这里能不火吗?上百人在一个大院里聚集着,熙熙攘攘的,说是片场,其实更像是农贸市场。这些闲汉并不干活,他们被安排去领工,上百人不能都挤成一团,分为十几个人一组,一个组设一个组长。闲汉们干活不行,不代表什么都不行。他们都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吆喝个活儿正合适。
片场要求他们只要把工领好,就不用干活。平时,闲汉们游手好闲,奸懒馋滑习惯了,看见点儿好处,就跟个瞎眼蜢似的,嗡嗡地不离左右,不叮出一管子血不罢休。片场看中的就是这个,先把好处给你,让你先占到便宜,去支弄支弄嘴,就能挣到钱,难到这不是好事吗?
片场给了这样的特权,闲汉们的自身优势被开发出来,让他们愈发癫狂了。大院里,掐着腰,背着手的人多了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还别小瞧这些货,真的把工作效率抓了上去,也把当初不看好他们的人,差点闪了个跟头。唉,谁知道会是这样啊!
我闲来无事,也想加入到里面去。这时候,防火期过去了,林场放了两个月的假。放假期间只给开百分之八十的工资,不足的工资自己想办法。这里这么热火朝天,而且还是在家门口,不必去外地,这里无外乎成了打工的首选之地。我和一位管事的闲汉关系不错,要加入他的战队,他立刻举双手欢迎,就这样我在片场又重新上岗了。
也许,闲汉的身份会被劳动的场面改变。我不是闲汉,是干活的主,图的是找个赚钱的地方。
二
都在一个大院里搅马勺,就怕人多乱炝汤。片场在这方面有硬性规定,一个组选定了一个大木楞(木垛子),只能一直到干完,不允许半途而废或者转到别处,否则将被罚款处理。大木楞都有十几米高,如同一座小山似的,这些山连着山一样的大木楞都是重型大吊车的杰作。在运枝丫材的日子里,一天到晚车辆不断,人力是根本不能完成卸载任务的。片场方面就去延吉市的货场雇来大吊车,来分担卸车的压力。大吊车可真厉害,二三十吨的枝丫材轻轻一抓,不费什么力气就摞到十几米高的大楞上去,让我们这些山里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木楞里面的东西很杂,有原木,有枝丫材,在一起混着,需要把这些分开。大径的原木直接就装车买掉,小径的木头暂时还卖不掉,就归好楞,等待货主的到来。剩下的枝丫材堆在一起,让铲车抓走。在不远处有一台削片机,一天到晚都在轰鸣着,枝丫材在这里被削成碎片。泛着木材清香的碎片,装进袋子。一辆车要装成很高的大垛,晃晃悠悠地上了公路,运到造纸厂去,这是造纸的原材料。这时的铲车已经是改进型的,前面的铲子改成可以开合的钳子,抓一堆木头异常轻松。
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这些,工资的来源主要是大木楞里所裹的原木有多少,决定着劳动所得。我刚来这里,我们这个组正好一个大木楞即将结束。我抽空忙去四处走走,看看各个木楞的成色。在一个比较边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木楞被我相中了。尽管枝丫材遮掩着,我趴在地上,还是看见底层有许多的大木头,这些木头基本都是优质的红松。这么好的木头居然会裹到枝丫材里卖掉了,这是在干什么?我早就听说几个主伐林场的场长在玩猫腻,把大木头裹进来,为的是与片场老板分红。事实就摆在这里,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毁掉国家的森林,来中饱私囊,手段不算太高明。只是让人不禁发问,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干,难道就没人管吗?我们看见了,同时,老天也看见了,天理昭昭,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我心里愤愤不平。
跟我们这个小组的检尺员,是一位朝鲜族兄弟,有三十多岁,姓朴,虽然岁数不大,出于尊重吧,我们都习惯喊他老朴。他的汉语是不错的,我们彼此交流毫不费力。这天发车,缺几根木头,就可以封车了。下面的枝丫太多,扒拉不出木头来。眼见大楞上面有现成的,上去窜下来即可。我们上去几个人,却没注意老朴也跟着爬上来。既然上来了就在上面检尺吧,他认为哪一根合格,我们就窜(方言,搬动的意思)哪一根,反而更省力。有一根六米件儿的木头,探出到大楞外面。我们叮嘱他小心一点儿,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尖叫,我抬头看去,只见他一脸惊惧,两眼圆睁,一瞬间便消失了。他竟然从木楞上面掉了下去。
老朴出事了,我们慌了神。我第一个印象是完了,老朴够呛了。十几米高的大木楞啊,肉身之躯怎么就经得起如此撞击?我们傍在木楞边往下喊,下面的人也反应过来,忙去抢救。他很幸运,掉到了木头空隙里,喊他时,他还能回应着。他被大家从木头空隙里拽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慢慢地走几步。他的额头在淌血,很快就糊满半边脸。大家快速地翻兜,找可以捂住伤口的卫生纸一类的东西,一位伙伴的脖子上正搭着一条毛巾,立即拿下来,捂住额头上的伤口。
有人要背他,被他推开。他浑身颤抖着,战战兢兢地向前走,没走几步,连搀扶的人都推开。他真够犟的,就这么踉踉跄跄,如同喝醉了酒似的,向片场办公室走去。因为不放心,忙派两个人跟在后面。我们则原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老朴没有再回来,当天就给送到县城医院去了。第二天,片场方面就派来一位检尺员,来接替他的工作。这位检尺员姓范,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吧,我们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不知道的事情。原来,老朴患有很严重的癫痫病,平时就经常发作。昨天在大楞上,他是癫痫病发作了,才从上面掉下来。他们是在一个寝室里的,老朴常常半夜病情发作,折腾得大家都睡不好觉,那直勾勾的样子,太吓人了,小范深受其害。他这次受伤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啊!这以后总算能睡上好觉了。他有些幸灾乐祸般的言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都是在一个战壕里的人,最起码的同情心是应该有的吧?人性的淡漠会让一点点小事,成为梗塞于心的块垒,也将成为不可治愈的心理顽疾。他这么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就有这样的思想?我想不通,觉得他此时的侃侃而谈,是一场血肉离析般的殇别,浓浓的血腥味让人不能忍受。
老朴的意外让人觉得在意料之中,大院里的人们反应都差不多。毕竟是病情复发所引起的事故嘛,不是理所当然吗?他如果不是去爬大木楞,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病因在前,事故在后。如果他在平地上,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大家都这么认为时,就觉得是这么回事,安全的问题大家都明白,违章与否无人提及。爬到那么高的大木楞上去作业,本身就是违章。只要不出事情,都是好家伙。一旦出了事情,却觉得没什么,下一回注意呗!
三
这天铲车来铲枝丫材,一人高的大轮子转动说得非常快捷。只是场地不是很宽敞,也就让它得有几次调整,才可以调转车身。在它调整方位的时候,大轮子轧到了一块不大的木头轱辘。这块木头轱辘有二十多厘米长,是被截下的一块剩余物,留在那里还没有清理。这块木头轱辘被大轮子辗轧着,外皮破裂,那里面的湿滑让它如同一颗炮弹射出。小范正好在这颗炮弹的射程之内,一发命中。
这块木头轱辘击中了小范的小腿,他应声倒下。我们忙围过去,他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把他扶起来,他不能自持,眼泪在不停地流。慢慢掀开裤腿,小腿的骨头已经有明显的错位,不用说,已经骨折,而且很严重。小范又被送下去,两天有两个人送下去,这个数字恐怕让医院的大夫都迷茫,这是怎么了,两天两名伤员,还来自同一个地点?片场方面也是很闹心,为什么这两天都在伤人?而且都是检尺员?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魔咒不能破除,难道……片场的管理层想到了另一面,什么神仙鬼道一类,在左右着片场的安全性。这些人当中有几位也是林业人出身,提起祭山的说法,就为了求一个安慰。因此,片场搞祭祀活动,把祭山的形式照搬来。
村里有一位懂得这方面内情的老人,是多年闯荡山场木头帮的人,可谓资历很深,也符合管理层的认可。那天,老人家精神饱满,无限敬畏地向四方拜了又拜。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他说什么,就觉得老爷子今天反常,虽然不算是什么喜庆事,鞭炮过后,却又擤鼻涕又抹眼泪,不知道他激哪门子动。
全场跪倒一片,气氛凝重。连平时看不见的几位片场的头头脑脑,全部聚齐,一字排开地跪在那里。他们如此重视,说明两个伤者把他们给弄蒙圈了。
祭神祭过了,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被压抑在心头,让人难受死了。这天,第三位检尺员走马上任。他来到我们中间,显得过分规矩了。说话不敢说,偶尔说一句,却要看我们的脸色,而且他明显吸收了前两位的经验教训,上楞不去,铲车来了,躲远远的。他是检尺的,我们的木头他得靠近,不然你在一边观战是干嘛的?总不能是我们的啦啦队吧!这位检尺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恨不能后脑勺都安一只眼。稍有意外响动,就惶惶不安,如一只惊弓之鸟。我们见他如此,都哭笑不得。前边两名检尺员出事故了,也不等于你也要出事故,这样惊恐不安的情绪不能安抚,还怎么去工作啊。
这天,我们在拆木楞时,大面积滚落下来,声音很大。他离得很远,不会碰到他,可是他惊慌失措地退后几步,没注意后面有木头,把他绊倒。一个后坐,他下意识伸手去撑,结果,悲剧了。怎么就这么寸(方言,合适的意思)?这样一撑,居然会使手臂骨折。
整个片场震动了,我们这个组成为众矢之的。三个检尺员受伤都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班组,是巧合还是意外?难道在我们的头顶,真的笼罩着一团解不开的谜云,让这个魔咒颠扑不破。能让这个魔咒进行下去的,只有我们这个班组了。片场方面没有做最后的解读,还是把我们给辞退了。他们的解释是,已经往你们这里派不出检尺员了,谁都不愿意来扛这个风险,没有人愿意来。
这个解释不容置疑,我们只能无奈地解散。没想到,我们竟然被理解成魔咒的本身,我们怎么就把一位位检尺员都送进了医院,是何居心?这些检尺员也没有抱着我们孩子下井,让我们如此丧心病狂般报复。我们是怎么修炼出如此高深大法,在谈笑间,让检尺员骨断筋伤?我们这样的人,真的有一颗祸心就活该回家,活该没活干,活该活该,我们真的活该吗?我们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个功能,是不是真的把别人咒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无法做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我们真的欲哭无泪。
我们回家没几天,又传来一个消息,一位片场检尺员的老婆意外流产了,也是在大院里。我听了这个消息,说不清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这个事情与我们无关,再算到我们的头上,可真的说不过去了。这个魔咒还在继续灵验着,这个女人和检尺员息息相关,检尺员怎么这么悲催?检尺员究竟都做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去惩罚他们?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啊!
我们生产小组解散没有半年,片场发生了更大的事情。这一天,好几个警车开进片场,把那些所谓的领导都请走了,片场也随之倒闭。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个魔咒来自于谁。
我望向茫茫群山,寂静之中却又梵音鼎沸。听进的这边耳朵进,听不进的那边耳朵出。不管是谁,不能没有敬畏自然的心,否则他将永远倒霉下去。如此肆意地攫取,老天在愤怒地看着。
我不知应该怎样评价这处“片场”,那些闲汉毕竟也是为了讨生活,就像我,也属于其中之一,我们的安全只能靠“做法”?一系列事故,相关的,不相关的,接连出现,魔咒无法解开,我们的愚昧往往要不断付出代价,而且无法解释。
其实,很多人都破解了这个魔咒,做着不能见阳光的事,总会出现阴暗。
很多人,是相关的人,坐下来谈当时的疯狂,都觉得就像做了一回小鬼。劳动光荣,可这样的劳动,让人不寒而栗。
魔咒,不是靠做法来解开的,原来是靠我们的双手,靠遵纪守法的敬畏之心。
2020年7月1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