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伤逝(散文)
孩子放暑假回来,带回来一张学校发的“安全告知书”,要求暑假期间,孩子不要去游野泳,不要在没有安全防护下游泳。我让孩子自己读一遍,他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手枪,正“哒哒哒”地玩得起劲。听我叫他,朝我翻翻白眼,非常不情愿地读起来。
我是得让他读出来,我小时候,是目睹过好多回这样惨痛的事情的。
六岁那年夏天,出奇的漫长,我等啊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九月份的开学。
那年秋季的第一节课,时隔二十年、三十年,我依然记得。那一天很热,太阳猛烈地照着,一切东西都屈服于它的淫威之下。教室的外面,种着五株喜树,它们树杆笔直,从不开杈,就那样直直地挺立。
两个月不曾相见,教室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同学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互相撩打着。
上课铃响了后,老师走进教室,奇怪,已经六十多天未见我们,老师却脸色阴沉,没有一丝笑意,她夹着一个本子走到了讲台上。
她说:“同学们,本来今天我们又重新聚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但现在,有件非常悲伤的事情,我得跟大家宣布一下。我们班的陈静同学,再也不能回来上课了。”
老师讲完,眼睛就红了,眼眶中带着眼泪,水汽汪汪。
她继续说:“刚才陈静的妈妈到学校来了,说陈静同学在暑假的时候,有一次去水塘里游泳,不小心就淹死了。”
老师说完,眼眶里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教室里原本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无数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轻轻的啜泣声。
我的心像被塞满了石头,沉得呼吸不过来。几个月前,陈静就坐在讲台的下方,她娇小玲珑,活泼可爱,深得老师的喜欢。她会跳舞,老师在台上教舞蹈,她看一遍就能学会,愚笨的我们,不是忘了左手,就是忘了右腿。她爱笑,笑声清脆,下课时,总能听到她银铃一样的笑声。
现在,那个爱唱会跳的女孩子突然就不见了,讲台下方那个位置空落落的,我们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下了课,我们全拥进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女人,她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件白色白确良衣服,也不知道弄上了什么,到处都是黄色的印子,她不停地用手帕拭泪,两眼通红,肿得像桃子一样。两个女老师在旁边安慰她,一个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另一个轻轻地拍打她的背。
这就是陈静的妈妈,她看见我们,一下子悲从中来,又放声大哭起来,吓得我们赶紧跑出了老师们的办公室。
有同学去办公室“听墙角”,回来告诉我们,说是八月的一天中午,陈静的爸爸妈妈在午睡,陈静悄悄溜去游泳。当大人找不到她时,只看见她在水塘边的台阶上留下一双的凉鞋。她爸爸当场就急了,发了疯一样跳到塘里四下搜索,得到消息的邻居也来帮忙,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寻找,终于在淤泥底找到了她,已经面部青紫,呼吸全无。她的妈妈当场就昏倒了,邻居掐人中浇冰水才救醒。
她的爸爸全身都是泥,两条裤腿撕得稀烂,跪在地上哭,不时用手捶打地面。
从此之后,我们30个人的班级,就剩29人了。29人上课,29人做早操,29人做午睡,29人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记忆非常深刻。
每年暑假,因为游泳而淹死孩子的新闻经常有报道,而我也经常耳闻目睹。
我十岁那年夏天的黄昏。西天边太阳还未完全敛去暑气,晚霞们还在燃烧。妈妈刚把饭桌子搬出来,就看到马路上一群人慌慌张张往河边跑。
“出啥事了?”
“淹死五个孩子了,尸体还在河边上摆着。”
我是饭也不吃了,跟着大人们的脚板就往河边跑。
远远就看见河滩边上有女人在哭,她披头散发,坐在河滩子上,双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叫都叫不住啊。”
旁边五个孩子的尸体“一”字排开来,用白布盖住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听大人们说,花枝他们六个人偷偷来河里游泳,遇到一个深坑,一个掉进去了,其余人都来救,结果全沉了下去。
只有华章胆子小,跟着大伙儿过来玩,却不敢下水,站在岸上看,见他们沉了,吓得跑去找大人,但是晚了,一个也没救上来。
华章站在岸边上,由他妈妈牵着,脸色惨白,不停地发抖,他妈妈用衣服包着他,将他抱着,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在他背上不停地用手拍着,口里不知说着啥。
回来之后,华章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拉到县医院治了半月,烧是退了。但人总是病气恹恢的,每天坐在门口晒太阳,脸色苍白,也不想吃饭,也不说话,也不笑,就那么木呆呆地坐着,叫他一声,就抬眼望一下人,又转过头去。
他奶奶急得头发都白了,将方圆几里的巫婆神棍请了个遍,病情却并不见起色。
看医生,吃中药,做法事,啥都不顶用,华章日渐消瘦,瘦得脸上都没有肉色,眼眶日渐深陷。村里人悄悄议论,说华章的魂被那几个孩子勾走了,迟早死路一条。
华章的母亲是个愚笨的农村妇女,却很有决断,找邻居们借了点钱,带他去了长沙的大医院。几天之后,他妈妈回来了,面带喜色,说长沙的医生说华章精神受了刺激,吃上点药就能好。
慢慢地,华章脸色又红润起来,饭量也恢复了,又活活泼泼了。
他的奶奶说,她八月一定要去南岳山烧香。华章病时,她是许了愿的。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华章36岁那年,他又开始发病了,嘴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我再见他时,头发老长,胡子拉碴,脸上沾着些泥土,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手上全是泥,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没多久,就听到他的死讯,说是他赤裸着身体,在当年小伙伴淹死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他的奶奶已经故去多年。她的妈妈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满头白发,跪在河边,不停地仆在地上哭,脸上全是泥,旁边去拉她,劝她,怎么都拉不住。
想着这些旧事,心里一阵阵发紧,全身毛孔都收缩着。我说着给孩子听,他早已扔掉了玩具枪,瞪着眼睛看我,想了一阵,小声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游野泳的,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