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彻底忘掉王菊香这个名字。
　　 很多人鄙夷她，一半就是因为这个名字里所包含的粗俗低劣的文化，这让她不止一次想起小时候隔壁堂叔叫她时露出的满口黄牙。
　　 大学毕业考进报社，她给自己取了笔名，她早就想这么干了，这也是她挤破头也要进报社的原因。
　　 刚刚接到通知，新闻部主任让她跑农村新闻，去顶被农民打伤的陶，还说只要陶一好就让她回到城市新闻版。
　　 陷阱。
　　
　　 一
　　 深秋雨冷，浅色风衣上到处都是雨水的影子。她用左手掠了掠额头的粟色短发，毫不犹豫地走进风雨里。
　　 顶层是观光餐厅，她选了个靠窗的座位，脱去风衣扔在一旁的椅子上，狠狠心点了双份黑椒牛排，三分熟。
　　 她并不习惯刀叉，也不习惯半生不熟的肉食，但唯有这种吃法才能让她产生一泄心头之怒的快意。
　　 她用力切割，将血淋淋的牛肉送进嘴里，大口咀嚼，仿佛这就是新闻部主任的肉。
　　 红酒生涩，却让她有了热泪盈眶的冲动。
　　 对面就是报社呆板的大楼，灯火通明。如果带了望远镜，也许能看见新闻部主任光可鉴人的后脑勺正接受某人的抚慰，那个占了她城市新闻版位子的半老徐娘。
　　 她叉起牛排狠狠地咬了一口。
　　 隔了几个桌子，有个男人鄙夷中带着惊恐地扫了她一眼。她满嘴牛肉仍不忘轻笑出声，一点酱汁流出嘴角。
　　 那个男人终于不能坐视，转身离去。
　　 她用力咽下牛肉，望着那个精致的背影笑得前俯后仰，农民的特质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再怎么愤怒、悲伤，都不可能回转一切。
　　 电影院门口，她给慧发微信。
　　 慧很快回复，说正在修改论文大纲，导师催了好几次了，今晚可能要通宵。
　　 放下手机，她将电影票送给了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一个人跑进网咖打了一夜游戏。
　　
　　 二
　　 抱着不多的家当走出城市新闻版的时候，正好遇上那个花式走路的半老徐娘，身子一歪，放在最上面的笔筒就摔了下去，沿着楼梯一路翻滚，明明一个小物件，却噼哩啪啦不带停，零碎洒了一路。
　　 下午和小麦下乡去吧。农村新闻版的头是个胡子拉杂的中年人，他介绍部里工作后马上分配了工作。
　　 全市粮食工作会议在最偏远的县里召开，会议很长，从两点半开到了五点半。她拿了一大叠讲话稿写作，会议开好，新闻也完工了。小麦倒好，开头忙一忙，中间偶尔起来拍两张，其他时间就是捧着相机睡觉。
　　 晚饭是工作餐，但算得上丰盛。小麦全程很忙，倒不是忙着吃，而是忙着与各路神仙打招呼。
　　 小麦，你们坐我的车。
　　 不是邀请而是命令。说这话的胖子就是市农业农村局一把手。
　　 怎么好意思打扰您，我们还是坐局里的中巴吧。小麦欲擒故纵。
　　 这都几点了，坐我的车快，来吧。局长的语速很快，而且不容质疑。
　　 小麦看了看她，径直走到副驾驶位坐了进去。
　　 无奈，她走向后排。
　　 高档车她坐过不少，没想到这辆丰田外表普通坐起来却十分舒服，唯一不舒服的是车内酒气浓烈，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局长暧昧的表情、暗示的语言。
　　 到报社交了稿，她还不想回去，就又坐回到自己的转椅上加班。
　　 出门时快十二点了，她听到背后的厂房里有机器的轰鸣，下午的新闻正在变在铅字，明天，局长肥胖而自信的形象就会出现在每个市民眼前。
　　 夜半的城市，仍有人来人往，好像只有她是孤独的。
　　 小麦自然而然成了她的搭档，这一个月，他们跑了很多地方，新闻稿也写了不少，奖金也没比上个月少拿。
　　 小麦说去吃饭，她欣然同意。
　　 走进报社附近的日料，城市新闻版的老同事赫然在座，让她如鲠在喉。
　　 小麦的脚臭时而可闻，更认定了这个决定的错误，幸好慧来了电话，让她及时脱身。
　　
　　 三
　　 慧娇小地立在大学校门口，像一支微开的丁香，见到她这么快赶来，笑得像一朵出水的莲，明丽而清澈。
　　 这个江南小镇长大的女孩，是她的老乡，也是她的大学同学，更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哪怕两人只是漫步校园也是轻松快乐的。
　　 走到新闻学院门口，慧停了下来，停在两个人面前，眼中分别有难以隐藏的异彩。
　　 慧向她介绍说，这是导师的助手韦。
　　 韦握了握她的手，如风过水面，淡得找不到一点痕迹。
　　 但她却觉出春江水暖。
　　 他太像杨，连手心的温度也一样。
　　 身旁，他的妻子始终不语，只轻轻颔首，静静聆听他们三言两语的对话。
　　 她却把这贞静的身影想成了自己，更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
　　 她想夺路而逃，逃到荒无人烟的绝地，用泪水惊动上苍。
　　 但她再怎么做，杨也不会复生。
　　 一枚桐叶从空中飘落，就像当年的爱情嘎然而止，情随人亡。
　　 空荡荡的地铁上，她低头不语，左手上，银白的指环纤细、坚硬，像一道咒语，让她无法挣脱。一如当年杨的手，那双曾挽着她走过初恋的手，虽只有短短几十秒，却终将让她铭记一生。
　　 秋风乍起，夜凉袭人。
　　 这场相逢，注定错过了时节。
　　
　　 四
　　 小麦默默望着她穿过人们的视线，婷婷而立在茶水间，少了昨日的冷淡和骨感，多了邻家女孩的柔美。
　　 她小心翼翼端着茉莉花茶款款落座，小麦的眼中涨起着情意。
　　 但她只给他偶尔的回眸、偶尔的浅笑、偶尔的碎语。她给他的只有这么多，却足以让他心醉。
　　 她去看慧，这是一个借口，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想见的是韦，哪怕明明知道两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见到他，也许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就能慰藉她的刻骨思念。
　　 去了几次，慧的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饱涨着青春的光泽，像极了一朵隔夜的玫瑰，满是落寞和哀怨。而她，因为自己秘而不宣的渴望而忽略了慧的神伤。
　　 晚自习下课了，慧和她沿湖而行，却各怀心事，默然不语。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们身边而过，笑声不断。
　　 校门口的烧饼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炉子里嘣出闪烁的火星。慧转过身说，买烧饼吃吧，好久没吃过了。她点了点头。两人释然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分别时的一回首，她看到慧的寂寞，更加心事重重，却又欲罢不能。
　　
　　 四
　　 小麦为她偷偷拍了许多照片，精挑细选后做成了手机屏保。那天的她穿着薄薄的毛衫、淡蓝的牛仔裤，站在落满日影的窗前，拨弄着窗台上的一株白菊。照片有点逆光，敛去了一身的锋芒，留住了满目的惆怅。
　　 她向来不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除了小麦。
　　 小麦有点固执，他的坚持是她迟疑难决的原因。小麦和她太像，都有不想放弃的冷静，只不过小麦爱的自己近在咫尺，而她爱的，却永远只能是一个回忆，还有瞬间的迷失、习惯性的自欺欺人。
　　 坚持也不见得会胜利，但他们都在坚持。
　　 一个主要种植果木为主的县举办银杏文化节，小麦争取了采访的机会。有三天时间共处，他心满意足。
　　 到了县城，她才觉出冬天的冷意，而这丝丝冷意却激出了她的生机。小麦看到了她的变化，以为她终于卸下疏离，试着接纳他，一步坠入她的温柔之中。
　　 他常在隔了几米远的地方看她写作，看她瘦削的手指上那道耀眼的指环。就像一个暗示，他猜不透它的存在。
　　
　　 五
　　 桌上的水仙，是慧托一个去她学校采访的同事带来的，因为长时间没有晒太阳，叶片已经长得很高。
　　 她想起了慧，想起来有段时间没有去看她了，今天的采访正好离慧不远，结束得早的话正好可以去一趟
　　 慧的宿舍里没有人。透过玻璃窗，她看到桌上也有一盆水仙正在疯狂生长。
　　 她正想转身离开，却听到楼道里慧正和一个男人道别。
　　 迟迟未别，定是情意绵绵。
　　 路灯光散漫的昏黄楼道里乍然相见，慧惊慌地看着她，复又归于平静。
　　 她没有问，慧自然什么也没说。
　　 因为那个神秘男人，她敏感地测出了慧与自己的距离。
　　 而她和小麦，终于到了要她割舍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为她而流的眼泪，像一张网，捕获她的脆弱和善良，而同事们却都以为她心坚如铁、难为所动。
　　 今年过年回家吧，她想避一避这里的风雨。
　　 慧不想回去，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慧说要完成导师的课题，为明年租公寓准备一些钱，这应该是她早就想好了的理由。
　　 情人节就在年前，也是报社上班的最后一天。
　　 小麦已经从她身边走过七次，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又要拒绝他一次，不如走吧，反正年末最后一天，领导们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鬼使神差地，她又来到了慧的大学，想见慧不过是蹩脚的借口，真正渴望的是邂逅另一个人。
　　 一切如愿，她见到了慧，也见到了与慧在一起的韦，就在地铁出口一个隐密的店角。
　　 她一直以为错的只有自己，却没想到大错特错的还有慧。也许爱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她和慧出现的时间。
　　 她不想假设慧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因为她知道什么结局都不会完美。
　　 但不能不心碎，说不清是为谁。
　　 回到租住的公寓，门口斜放着一束玫瑰，上面只有一行极简单的句子：我的爱，只留给我爱着的人！
　　
　　 六
　　 小麦透过喜庆的人群望着她，目光灼灼。
　　 她和同事们谈得正欢，浑然不觉。
　　 小麦觉得她比去年少了棱角和淡寞，也丰润了一些，更合群了一些、欢快了一些。不论自己努力的结果如何，至少她活得越来越好，他想。
　　 她给慧带了家乡的年货，亲自送去，来不及细说就被一个电话打断了，慧要陪导师去应酬，两人只得作罢，约好下次再见。
　　 好在没多久就是慧的生日，她精心准备了礼物。黄昏将近，她正要给慧去电话，却有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慧死了，就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她一点也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慧家境小康，性格温和，正读研二，专业热门，做事严谨，深得导师喜爱，唯一的理由只有那段不该发生的爱情。
　　 赶到公寓，慧早已流尽心头血。
　　 抱着她的，正是韦。
　　 而自己，也曾差点迷失其中。
　　 她一遍遍呼唤着慧的名字，不忍慧这样不告而别，但喊到声嘶力竭，慧也不会再有只言片语。
　　 眼前这个痛不欲生的男人，她曾以为博闻强识、温文谦和的男人，如今再看，脸还是那张脸，却怎么看都觉得面目可憎。
　　 错了一半的慧用生命还情，错了另一半的他，不知道会用什么去偿还两个女人的爱。
　　
　　 慧没有说再见，就像一片雪消逝在春天。
　　 而她，旧伤的愈合却是以慧的决绝为药铒。
　　 又一次采访结束，她和小麦停在刚刚解冻的田野上，初春的阳光里散发着松软的泥土气息。
　　 这里酷似她的故乡，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她曾那样鄙夷它、憎恨它，甚至抛弃它，而今天，她在失去了很多的时候，重又得到了它。
　　 还有身边的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