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在脚下(散文)
一
雨,淅淅沥沥地,四、五天了,仍在下。
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就得睡大街了,肚里的肠子也要像绳子一样扭干挂起来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立即到柜台去结帐。店主是个瘦小的老头儿,人挺和善,他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还是接了钱,随口又叹了一声:“这天,能走嘛?”
能走,必须走。我走出了他那狭小的店门。
雨并不大,下了几天了,老天也疲乏了,雨也就成了老雨了。雨点落在身上,凉嗖嗖地,衣服慢慢就湿了。湿就湿吧,反正就是这一身衣服了,晚上住下来,一晾也就干了。
脚上穿的是一双胶鞋,这是每次出差时候的最佳选择。穿着这双胶鞋,路虽然是土沙路,有水有泥,但鞋里的脚还是干干的,走路也利落。
这几年,到临汾开会、出差,都是坐班车。开始是绿色的敞篷大卡车,解放牌的,马槽里坐人,没有座,拿着行李卷的就放到屁股底下坐着。我出门一般总是背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挎包,里边除装着材料就是一本书,我哪能把它垫在屁股底下?那就只得坐在光溜溜的马槽板子上了。车身摇晃,一路颠簸,几个钟头下来,浑身像散了架,屁股疼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后几年,有了轿子车,有座位,买票时就分配了坐号,觉得忒舒服。可轿子车是隔一天发一趟,每次要出差或是去临汾开会了,就要掐着指头算,看这天车站是发大卡车呢还是发轿子车?如果是发轿子车,那就美滋滋地,觉得有了一种幸福感。可这一回出差,公事办完,天就一天接一天地下起了雨,车站就什么车也不发了。
一个钟头以后,到了汾河渡口。河上原有一座木桥,下雨河里涨水,桥拆了。供人渡河的小木船离河岸还有二米多远,船上已有了好几个人,我急忙绾起裤腿,蹚水上船,悠悠地渡到河对岸。过了河,才想起应该带两个饼子在路上当干粮吃的,可这一片河滩地面哪里有卖吃食的呢?正在愁锁眉头的时候,忽见远处的田角地畔有一农民正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卖柿子,我急忙走过去,用一元钱买了8个柿子,装在提包里就上路了。
大路远,我就随着几个进山的人从芦道村西去找近路,从一面山坡上去,路像带子一样缠在山腰。雨仍是不紧不慢地下着,山坡上一片葱茏,路有时就隐隐约约地埋在草丛中,脚在草丛里蹚路,裤腿水湿,沉沉地像吊着两个袋子。可人在路上,心情却好,手里还不停地采撷路旁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碰到红了酸枣、荆棘,我就停下来摘上几颗放进嘴里。远处的山洼里时有几座庄户人家的小院,能听见鸡鸣犬吠,能看到缕缕炊烟袅绕,便使这静寂的山野顿时有了勃勃生机。我在想,如果是晴天,这绿草如茵,野花盛开,暧暧远村,鸡鸣犬吠,身处此境,一定如进入桃花源一般,自会有着一种逍遥感。可眼前却是人在濛濛细雨中,一副无可言状的狼狈相,自然就有着一种沮丧的感觉。
天就要黑下来了,我还在山中的小路上走。一天里就靠几个柿子充饥,肠子都快要干巴巴地贴起来了,头上冒出的虚汗和着雨水一起往脸颊上流,脚下的步子也就慢了下来。好容易总算钻出了山,下了一面陡陡的坡,又坚持走了一段路程,见前方有了稀稀落落的灯火,我知道黑龙关就要到了。这是今天的目的地,我要先找个饭店喂喂肚子,住下来,好好歇息一个晚上。
黑龙关的街很短,也只有一家小店的门还开着,一个老头正在往门前的炉子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煤沫。他给我开了一间小屋,我放下挎包,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床沿,接着就一连声地问他店里还有什么吃的可以充饥。
老头显得很是为难。炉火已熄,他正准备睡觉,拿什么来为客人充饥呢?他看看我,知道我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于是,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拿来了一个油渍渍的小口袋,往地下一倒,说:“你就凑合着填填肚子吧。”
老头又在门外拿来一块半截砖头,拿来一把铁斧子。我就蹲在地上砸着吃核桃。吃完睡觉,想着去做一个好梦,至少梦见明天是一个大晴天。
二
早晨起来,果然雨停了,可天仍然是阴沉沉的。在街上一家早起的饼子铺里买了两个饼子,装在提包里,就又行色匆匆地上路了。
沿着一条大川往前走,路是汽车路。可路面泥水多,脚一踩进去,鞋就会沾满了泥,只得沿着路边草丛中走,不一会儿,两条裤腿就又水湿了;鞋里也装满了水,叽叽咕咕地直响。好在川里路平,脚下不滑,可是,昨天冒雨走了一天的路,今天走起来,大腿肚子就有点抽筋般的酸疼了。
过蒲县,汽车站就在大路旁边,进站去问临汾有班车发吗?年轻的售票员隔着小小的窗口回说:她也不知道。
那就继续再走吧。路在脚下,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从薛关村南的一面陡坡往上爬,路绕着圈儿。这是通汽车的大路,路面没有铺沙,天晴的时候,车从路上通过,顿时尘土飞扬,像腾起一股一股的蘑菇云,还直在后面追。要是乘坐的是辆大卡车,那蘑菇云就会肆虐般地随时向你身上扑来,满身满脸落下一层土。所以,到临汾车站一下车,就有一溜摆着盆子卖洗脸水的,洗洗脸再去办事,体面。现在下了雨,路上没有浮土了,可踏上去,光溜溜地直往下滑。我只得在路边拽着蒿草、树枝,使着劲地往上走,即使这样,一不留神还是会滑倒,滑倒就用双手撑着站起来,然后搓搓手上的泥,继续走。我想,那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战士过泥沼地带,路也没有,一定比这更辛苦。我也想到曾读过的一本书,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一位飞行员,他在空战中被炮火击中,飞机坠落后,他拖着受伤的腿在雪地里爬行十多天终于返了回来。后来,他截了肢,安了假腿,重上蓝天驾机战斗,被誉为“无脚飞将军”。想到革命战争年代的艰辛,想到“无脚飞将军”的坚毅,我的身上似乎就有点轻松。身上轻松了,可脚下并不轻松,仍得咬着牙坚持着往上爬。在这一段仅有七、八华里的山坡路上,我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还是上来了。
坐在路边歇口气。往西边看,云泛起了赤红色,是不会下雨了?可是,云在变紫,变黑,四周也慢慢地模糊起来,天色黑下来了。今天晚上在哪里落脚呢?是该好好地让身子休息一下了,也该为肚子填进点吃的东西了,明天还要赶路。我忽然想到,再走几里路就是白家庄村,妻常说她有一门远房亲戚就在白家庄的村口住着,那就去他家借宿吧。
到了白家庄,天完全黑下来了。亲戚很热情,连忙给我做饭,安置住宿。第二天,一大早又准备了早饭。饭后,他们一家还是热情地要留我再住一天,可我还是又上路了。
三
天上云淡了,大有晴的希望,我很兴奋。路上也有了行人,但大都是当地农民,日出而作,他们要到田间付出辛勤,期待秋后的丰硕收成。路两旁的庄稼绿油油一片,地里有了雨水,又有农人的辛勤耕耘,长得很有精神。
可我的精神似乎锐减了,脚步迟缓了,慢慢地,真有点拉不动步子了。前边的路离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近,可迈动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走过一个村子,心里就想下一个村子,一步,二步,三步,停一停;又是一步,二步,三步……
走,不停地走,只有走下去,才会有最后的胜利!
我在心里给自己制定着前行的目标,这一次要走到哪里才能歇息。目标走到了,超过了,超了一步,二步,三步,心中甚是喜悦。看来,只要意志坚强,目标就一定能够达到。
路在不断地缩短,希望在一步步实现。可是,目标越是接近的时候,双腿就越是不能好好配合,脚下像有两根无形的绳子拖着我,迈动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
太阳出来了,可是已经西斜了,斜斜地从云缝里洒下一道金光,亮灿灿的。几天不见太阳了,真还有点不太习惯,我不由地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看那映着太阳光的云,真像似在天空铺开了一块大大的锦被,如能落下来让我躺在上面,那会是多么的舒服啊!我真想停下来,等待那锦绣般的云彩落下来。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痴心妄想,我还得一步,二步,三步……走下去。
终于转过了这道熟悉的山湾,看到了那熟悉的街道、楼房;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河,下了几天的雨,河水大了,涌动着滚滚的波浪。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我回来了,像久违了亲人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无比亲切,我的心里升起了暖暖的火苗。
身后隐隐地传来了响声。回头去看,见有一辆红色的像甲虫一样伸出长头的轿子车开过来了。啊,临汾发来了班车,这真是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玩笑,真有点残酷。
班车从我的身旁开过去了。我跟在它的身后,仍是走。我甚至有点欣喜,因为我知道,路在脚下,我是胜利者,我用我的双脚丈量和征服了这条通往家乡的路。
前事不忘是古训。于是,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这是1969年农历的7月16日,距我34岁的生日还有整整3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