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稻场(散文)
村子坡顶最南端是稻场。北面上坡是李叔家,东西南三面下坡处全是庄稼地,既不遮阳光,也不挡风。
夏收前,队长杨叔组织劳力将稻场清扫干净,确保上面没有一粒砂子。细细地翻了土,匀匀地洒上水,使土软硬适中。然后两个人用扛着绳子牵了石磙一圏圈来回碾压,再经太阳一晒,风一吹,稻场变得平整瓷实。
稻场迎来的第一场忙碌就是打油菜籽和花草籽(紫云英)。油菜籽用来打油,花草一大部分用来肥田,小部分收花草籽,都是很好的经济作物。这些选种作物,需要付出很多的劳动才可以完成。队长杨叔家总是一季不拉地种着这些作物,稻场上见得最多的就是他和母亲杨五奶忙碌的身影。
等到油菜、花草撤场,稻场就成了我们的乐园。傍晚时分,在上面滚铁环,打陀螺,摔灰包,最有趣的是分房子。在地上划了两排六个方格,将瓦片或木块丢进格子,一只脚抬起不能沾地,另一只脚一格格踢着过关,不能跨格越线,一格格依次踢完过关以后用头顶瓦片或木块依次走过每一方格,瓦片或木块不能掉落,也不能踩线或出格。这些全部完成才能分房子,要背对着方格扔瓦片,扔到最远一排是瓦房,打上叉,于是欢呼雀跃。扔到中间两格是草房,勉强笑笑,也还不错。扔到最近的是茅厕,众人一片取笑,扔到的也是垂头丧气!更倒霉的是什么也没扔到,重新过关。漫天飞舞的蜻蜓此刻也来助兴,它们时而停下来观赏,时而快速地飞走。
我们总是玩得忘乎所以,只到大人们喊骂着才急忙忙四散回家。暗下来的天空中又增加了新的成员,有蝙蝠先生,还有小燕子。它们无拘无束,不用担心谁的催骂。
麦子一黄,大人们一挑挑将小麦收上稻场,还要急赶着犁田耙田抄田插秧,显得格外忙。赵叔的脱谷机在稻场上不停轰鸣,忙着给一家家打着麦子。机器打麦快,需要人多,分工协作。一个人搬麦捆子,一个人解捆分匀,一个人往机器里喂,随着轰鸣声喷扬出麦秸麦子,四五个人不停歇地用扬杈将抖尽麦子的麦秸杈到一边,两个大人快速熟练地将麦秸用稻草绳打捆放在一边。麦草打捆上垛,是烧锅的燃料,麦子用刮板收堆扬尽再摊匀曝晒。他们不时用搭在脖颈处的手巾擦拭汗水,一边忙碌一边说笑。
有人开玩笑问东家:“给老赵弄的啥好吃的过晚上(方言),有油水不?”
东家笑答:“有,专门杀了鸡,炖了肉。”
“那还差不多,没有油水一会儿机子不响了,老赵可借故说没油了。”
有人说:“别打老赵旗号,直说你嘴想抹油。”
赵叔赶紧说:“没事没事,今年机器准备的油多。”
众人一片哄笑。
我家的麦子打好后晒场守场就交给我。我赤脚将麦子一圈圈踢出波浪式的勾埂,身影随着踢翻的麦子移动,稻场凉凉的,麦粒热乎乎的,脚板磨擦得麻痒麻痒,感觉极舒服。
我踢完麦子以后就走到李叔门口的树荫下坐着,远远的守着。白杨树上知了在不厌其烦地鸣叫,几只鸡在来回逡巡,还有麻雀。它们时不时过来偷嘴。我跑过去它们便走,过一段时间它们又会回来,我又跑过去。这可是我们全家的口粮,绝不能让它们得逞。
麦子晒到下午三四点,父亲母亲过来开始用刮板刮收,趁热灌装不易生虫,好存放。麦堆收好父亲用粗糙的双手捧起麦子久久的闻着,然后拈起几粒放进嘴里咀嚼,脸上含着微笑。我在旁边忙着清扫,只到将麦子全部扛回家归仓,任务才算完成。收归后的稻场立马变成麻雀和鸡群的乐园,它们纷纷过来打扫残余,寻找食物。
麦收完秧栽罢,天气越来越热,到了晚上,稻场成了歇凉的佳处。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陆陆续续搬来板凳、竹簿、席子。大人们白天多是忙着地里除草,已不似抢收抢种时那般劳累,显得轻松,摇着蒲扇聊天。
杨叔问赵叔:“今年点了多少花生?”
赵叔说:“收小麦的地里都种了花生,其余种了芝麻,过年想打些香油。”
杨五奶问:“地锄几块了?这两天天热,正好锄草。红薯也要种些,还是少不掉。”
徐婶搭话说:“是啊,六月炎天莫贪睡,锄头口下出黄金。”
吴婶跟着说:“粮食够吃了,红薯少不了,南瓜也少不了。”
……
大人们说着话,我们嬉闹追逐着玩耍,萤火虫飞过来飞过去,捉住它们放在鸡蛋壳里,看它们在鸡蛋壳里爬动,尾部蓝莹莹的微光从鸡蛋壳里透出,很是奇妙。
玩累了,便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哥哥指着银河对我说:“看,那是半人马座,那是猎户座,那是牛郎织女星,在银河两边,只有七月七他们才能通过鹊桥见面。”随着哥哥指引,我是稀里糊涂什么座什么星也认不清,只好奇地问:“七月七牛郎织女真能见面?”“真的,爸爸说七夕这天喜鹊都飞上银河架桥了,晚上躲在葡萄架下还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呢?”望着满天的星星对着我眨眼,我就想着到了七夕这天躲葡萄架下听他们说啥,可是真到了七夕那天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炎热的天气,地锄完了,稻正扬花,总不下雨。父亲日日仔细收听收音机上的气象播报,关心是不是有雨。父亲边听边说:“庄稼都干了,该下阵雨了,金刚台啥时候能起雾呢?”
我好奇地问父亲:“金刚台起雾啥意思?”
父亲说“金刚台戴帽不如金刚台坐轿,金刚台只要起雾,就该有雨了。”
于是,我和哥哥时常站在稻场上,向东方看着远处高耸的金刚台,看它有没有起雾,雾是顶着还是缠绕在半山腰。四周连绵的山墨黑墨黑,在炎热中全无生气。稻场坎边坡地里的花生、芝麻叶子全都打蔫,也失去生机。只有知了没有完没了地叫,全无心肝。稻场晒得发烫,我贴着地的脚板也发烫,身体跟着发烫。我希望下雨,希望起风,希望有大片云彩飘过,这样就可以凉快些,让人舒服,也让庄稼舒服。
金刚台终于起雾了,哥哥有模有样地望着天空说:“爸爸说的金刚台起雾就是积雨云,只有积雨云才会下雨,有雨四方明,无雨顶上光。”我不大明白,看着天际四周的浓云,心里盼着雨赶快下过来。哥哥又说:“东边雨不救西边田,西边下雨救的完。雨只有下在西边才会下过来。”我也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律,只想快点下雨,雨一落,燥热就会变得凉爽。
一场透心凉的及时雨终于砸落下来,开始像花朵印在平整的稻场上,转瞬间连成一片,蒸腾起一层水气。我和哥哥带着雨水和愉快的心情飞跑回家,看见父亲正站在廊檐上微笑。
雨一停,我和哥哥又快速走向稻场,碰上队长杨叔走过来叮嘱:“顺稻场边沿走,可别在稻场上踩出脚印。”
我和哥哥很自觉地遵守,雨后的世界清新澄净,空气中飘浮着禾苗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金刚台和四围的山峦全都生动明媚起来,洪山寨上也缠绕着柔和的雾气,稻场坎边坡地里的花生、芝麻叶子伸展,支楞楞的精神起来。
几场雨水一过,丰收就有了保证,临近中秋,最忙的秋收就到了。大人们将田里收割晒干的稻子打捆挑上稻场上垛,稻场四周次第堆起高大的稻垛子。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小伙伴们在高大的稻垛子下的阴影处纳凉,玩耍。
此时稻场的忙活不分昼夜,一家挨着一家,一场接着一场脱谷,稻草打捆后细致地码放堆好,那是整个冬天喂牛的草料。扬出来较细的草屑用来垫牛栏或丘粪(方言),秕谷留做鸡鸭饲料,稻谷经过摊晒后归仓。
等稻谷收完,稻场上又会晒满了黄豆、芝麻、花生、绿豆。此时忙活的多是女人们。徐婶看着不停歇的杨五奶说:“五婶,收这么多黄豆?可以磨两盒豆腐了。”
杨五奶笑答:“哪里多?高湾子的杨能收的花生才多呢,打两槽油还有剩余。”
徐婶说:“咋能跟他比,他靠山边,将坡坡坎坎都开垦成了地。”
杨五奶说:“人勤地不懒啊。”
吴婶眨巴眼睛对着大家说:“谁个还能有五婶能干,她田边地头收的都比俺们多。”
众人附和着一齐微笑。
打了油,磨了豆腐,再从塘里打了鱼,杀了年猪,打上糍粑,加上满仓的粮食,就是一个十足的丰年。
丰收属于脚下这片土地,丰收的脚印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稻场。只有到了冬天,稻场才显得冷清空旷,在寒风中默然无语,伴随它的还有那只石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