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历了六年监狱生活的五月，终于在这个初春重获自由。
　　 和所有电视里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一样，五月盯着蓝天望了好久好久。天的颜色和里面是一样的，该白白该蓝蓝，可在五月眼里就是比里面好看。六年时间，让五月深刻明白它好看在哪里，好看在能站在亲人身边一起仰头看它，好看在她就在这蓝天下，他能触摸到，只要他想去触摸。
　　 三月，我回来了！
　　 三月，你好吗？
　　 三月，我想见你，现在，此刻，立即，想见到你。
　　 五月在里面每天都会想上几十遍的就是出来后和三月的见面，他甚至奢侈地希望，他出来的这一天，三月能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当然知道这绝不可能，当他一脚跨出这扇大铁门，还是心存希冀四处找寻，寻找那个他想了无数遍的身影。
　　 “你在找她？你一出来又开始找她？”
　　 妻子的眼睛永远能洞察他一切，六年了，好像越发犀利！
　　 五月没理她，如果她知道在里面的这些日子，他是靠思念三月撑下来，她肯定会要了他命。
　　 五月皮肤很白，现在却像得了红斑病，又像是一幅没画好的画，总之，一片疮痍。他不能现在去见三月，他不能让她看到他的颓废及狼狈，不能，不然，他太没面子了。五月猛然间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怎么又在乎他的面子？六年，还没让他醒悟？
　　 六年监狱生活，唯一改变五月的就是心态，出来后他该怎样生活的心态，像三月那样生活的心态。如果早些拥有三月的心态，他断然不会有这六年。
　　 五月在心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六年，六年来，他每一天都在忏悔，忏悔在其位不谋其政谋取他人之利，那些事，本就该办，为何一定要收了别人的钱方办；忏悔他的眼睛不像三月清澈干净，三月只看属于她的东西，他却还要看别人的东西；忏悔他的心底更不像三月这般淡定泰然，三月说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却说命里无时才强求。这些年，他是强求了不少，活出了所谓的“高品质”，然而，不是你的终究强求不来，若硬要强求，必将付出代价。六年的牢狱生活告诉了五月“命里有时终须有”的另一层含义，因胡乱强求，他的生命里有了这耻辱的六年。这六年如同烙印，牢牢印入五月灵魂，时时提醒他以后如何做好一个人。
　　
　　 二
　　 五月的手机、车子，妻子都保管得很好，手机他用了，三月知道他这号，车子他卖了，换了辆能挡风雨的便成，他叫六年，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好面子的五月，再不要所谓的高品质。
　　 因他消瘦很多，以前那些衣服都显肥大，且太名贵，不适合叫六年的穿。那天，他想去就近的小商场挑几件，妻子说小商场的衣服怎么能穿，五月没理她，独自往小商场去。妻子追了出来，随他一起去，五月知道她是不想给他长久的独处时间，怕他去找三月，怕他打电话三月。
　　 这段时间，五月想过去找三月，也想过打电话三月，但他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妻子。六年时光，最苦的是妻子，除了照顾好这个家，每月还要来看望他，在通往监狱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奔波了六年，这不是一条值得炫耀的路，这是一段令人耻辱的里程，比他更好面子更不服“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妻子，在来来回回路途中的心情他完全能想像，比杀死她还难受。
　　 所以，他必须顾及她，必须回报她，所以，他会忍，忍住不见三月，忍住不打三月电话。当然，心里面想是忍不住的，当然，三月打他电话他必须要接的。可回来有三个月了，三月没有打他电话，因为他的不争气不想理他了？还是忘记了他号码？后者可能性大些，五月宁愿是后者。如果是前者，他接下来的日子，会比在里面更难以度日。
　　 三月，我看淡了，真的都看淡了，我也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在乎身边的亲人，只在乎自由，只在乎泰然。那些不义之物虽然能让我高品质生活，却也让我倍感煎熬日夜不安，半夜一个电话能让我心惊肉跳半月，就怕是纪委打来的，结果，怕什么真来什么。
　　 在五月挑好衣服去付款时，突然间看到四月，五月头一晕，差点栽倒，定定神，发现四月身边并无三月身影。五月一阵恍惚，连招呼都忘记跟四月打，高一脚低一脚往收银台走过去。
　　 回来时，听到四月和妻子的对话，原来，四月刚刚打了妻子电话，想过来看看他，知道他们来了商场，便也来了商场。四月说，他一回来就想来的，怕他有压力故忍到现在。
　　 五月淡淡一笑，说他已经没了任何压力。他不知道四月有没有听明白他这句话，当一个人没有了攀比，便没有了压力。三月就是一个不和任何人攀比的人，所以她活出了质量，活得明白，活得泰然。
　　 五月看看四月手里沉甸甸的皮包，知道她没听明白，也没活明白。这六年她常常来找妻子，一是安慰，二是她的传销。妻子曾想把保健品悄悄带进来，试了几次都失败。当时五月看到四月的保健品眼神放过光，他幻想能在保健品里看到三月片言只语。
　　 四月的到来，给五月带来了暖意，因她是三月的好朋友，五月好像在她身上嗅到了三月气息，很淡，但暖。五月的眼神温暖如春。
　　 当四月说，很多同学还都不知道他回来时，五月听明白了，三月还不知道。可是，你知道啊，你为什么不和三月说？五月不解地看一眼四月，四月正和妻子说起订单什么，她脸上除了传销，五月看不到任何表情。六年时间，足可改变一个人，四月变了，为了她的那些保健品，她一头倒向妻子，三月，在她心里渐行渐远。五月知道，三月不可能支持她搞传销，更不可能买她产品，而妻子，只要听说这种产品是高消费 ，她便会买。在她眼里，这些不是产品，而是身价。
　　 还或许，为了跟四月打探三月。
　　 三月不买，她会买，三月买，她会买更多。可怜的是，三月从不跟她较劲，几十年了，一直是她在和三月较劲，较得他也学会了较劲，和欲望较劲，和三月较劲，三月后悔便是他的成功。
　　 结果，成了这样，五月实在无颜面对三月。
　　
　　 三
　　 一晃，又过了三个月。
　　 不知四月有没有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三月，这段日子，这个问题时刻纠缠着五月，三月一点信息都没有，四月没说？这个四月，光知道说她的保健品，入魔了？朋友都不要了？那些保健品有这么大能量？使她张口便来？不得不说，四月的口才大有长进，互联网、基因、细胞修复，她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你不相信，这些，又都是当下敏感又时尚的话题。
　　 五月还在等待，传来了一个令他欣喜若狂的好消息，11月2日，在华东生态园三十年同学聚会!
　　 而这天早上，等待他的，是又一件更令他惊喜的事——他被拉进了同学群！
　　 和手机告别六年，五月用微信极其生疏，打个字都费神，出来后，他反复练习，才有了点门道，知道怎么发朋友圈，怎么发照片，怎么删除，怎么保存。
　　 五月笨拙地在群里寻找三月，因用的都是真名，不费力就找到了三月，三月头像是她一个背影，很美一个背影，面朝一片芦花诗意而立，芦花是白色的，三月穿一件松松垮垮白衬衣，按例有些不跳，但身着白衣的三月似乎和这片芦花融入了一体，也成了一株芦花，迎风而立，低调地美丽着。
　　 五月的眼眶湿润了，虽然他看到的是个背影，但他能感知三月脸上的笑颜，不张扬，但绝对是美的，属于三月的美！三月，是属于大自然这片天地的女子！
　　 五月又迫切地点开三月朋友圈，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三月六年来的生活轨迹，如果有她的照片更好。三月的朋友圈很简单，偶尔发些她种的花，她喜欢的书之类，附带一些对生活的感慨。五月翻到底，不见三月任何照片。三月长得标致，换任何人都会在朋友圈里炫耀她的容貌。妻子都会在朋友圈里发她严重美颜过的自拍，三月也发发该多好，有一张还是个背影。五月不知道这六年时间三月变了多少。
　　 因为三月，这个同学会他必须去，因为三月，他又不敢去，一天又一天的煎熬，让他好不容易有了往日气色的脸又爬满疮痍。
　　 记得二十五年同学们也聚了，他在里面，当妻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直愣愣看住她，她有几个意思？白痴吗？
　　 妻子话还没说完他便放下话机，以前，他从来没有过，甚至常常用讨好的眼神看妻子，只望她能善待他的老母亲。
　　 那天的工作是手工电子产品，他发了狠劲做，十个指头十个鲜血淋淋，五月感觉不到痛，反而心生痛快淋漓之感——让你伸手，让你贪，让你不安分。
　　 那天，他第五百六十一次受到表扬。每次忏悔时、思念三月时他就玩命地干活，玩命地惩罚自己。
　　 那就不去吧，如果三月对他视而不见，他不如重新回到监狱老死他乡。
　　 然而，到了聚会那天，五月忽然心跳加快，他点开微信，看着三月秀气的背影，恍惚中，三月回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五月，来吧，我想看到一个全新的你。”
　　 五月眼眶再次湿润，他点点头：“好，我来。”
　　
　　 四
　　 讲究穿着的五月，那天低调地挑了件小商场买来的茄克衫，深藏青的，里面是一件白衬衫，三月说他穿白衬衫显得干净。然而，他污秽了，不过，他会再次成为三月眼中的干净，由内而外的干净！
　　 六年，他感慨最深的就是干净二字，他若干净，自尊怎会抛入污垢六年，这六年，最令他痛苦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失去自尊，他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做人的尊严。
　　 当五月走进大厅，一眼就看到站在台上彩排的三月。穿一件绛红旗袍的三月，手执绢扇，体态婀娜步步生莲，她没变，三月还是这般美。
　　 三月也看到他了，那双明媚的眼睛中噙着笑，虽然远远的，但像有一股穿透力，直抵五月心底，这一刻，五月不是眼眶发湿了，而是直接有东西从里面滚出来，五月一惊，忙背过身去。
　　 十二个女生的旗袍秀，五月眼中只有三月，他无顾忌地尽情凝视，六年，他在里面心心念念思念的女人，此刻就站在面前，伸手可触，五月一阵一阵恍惚，又一阵一阵痴迷----虽然没有和她单独说上一句话，但能这样面对面直视她，足矣。
　　 同学会从开始到结束，五月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他没有像那些男生那样川流不息敬酒，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追随着三月的身影，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幸福，原来就这么简单，只要眼睛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人，只要心安地坐着，不受煎熬。
　　 今日，变化多端的裙角依然是女人最美的语言，花的素的，长的短的，宽松的修身的，裙装袅袅，流光溢彩。唯有三月，一件灰蓝色亚麻上衣，一条麻本色宽松裤，一双纯手工平底鞋，少了份裙装的精致，高跟鞋的婀娜，却多了分慵懒随性之态，美得轻而易举，有一种洗尽铅华的荣辱不惊的气质，它的温柔感仿佛静谧了时光。
　　 三月，三月在向他走来，好看的一双手好看地端着酒杯。
　　 和她一起的不是四月，而是另外一个女生，四月，因为妻子一张张订单，彻底远离了三月，人的欲望，太可怕了，他刚从欲望的漩涡爬上来，实在不想看到有人再掉下去。五月眼梢掠过四月，她正和一个家有企业的女生聊得唇白齿红眉毛跳舞，四月眼里全是商机，怎么可能失去今天的好时机。
　　 只有三月，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三月，言行举止如莲般淡然宁静，给人一种安心舒服的感觉，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三月和同桌一个个碰杯，碰到他时，深深看了他一眼，五月深深记住了这个清澈的眼神，里面内容太多，他一时回味不过来，回家后，这个别样的眼神，正好伴他一个个难眠之夜，他必须揣摩出三月眼神中的内容及暗示，这是他踏入校园遇上三月养成的习惯。三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他都想揣摩出其间的味道来，唯有这样，他才能和三月对话。
　　 还有那张有三月的集体照，余生，就靠它温柔他眼神了。
　　 这时，妻子来电，五月走出大厅接听。
　　 “怎么这么久接电话？”妻子不满地说。
　　 “你还想怎么立即？”
　　 “听起来心情不错，看到她了？你们说话了？”
　　 “还没说上话，准备去打声招呼。”
　　 妻子哼哼唧唧挂了电话，五月眼中滑过得意的嘲讽。
　　 妻子这一生，所有的醋意，只为三月生。估计生命临了那一刻，也会喝一壶再上路。
　　
　　 五
　　 因有了这个同学群，五月时刻关注。每天早上都会有同学在群里问好，三月偶尔也会，五月就当成三月在向他问好，盯着三月背影看，盯着三月问好看，看了又看，心里暖流阵阵。
　　 那晚回来，听着妻子喋喋不休醋意氤氲打探三月，五月突然间便明白了三月的眼神，三月说，她不会和他联系，他也不要联系她，让她妻子安心走完以后这段路，六年，她真的心很苦，好好珍惜她。
　　 这晚，三月在群里分享一段音乐——“独坐幽篁里”，五月明白，这是三月借这个空间送给他的。五月点开，略带小忧伤，又略带大安慰的音乐直抵他心底，浮躁的五月，以前根本静不下心来听音乐，他的六年改变了他，他喜欢上了音乐，喜欢上了看书，在里面，最令他痴迷的就是书，几乎读遍图书馆所有书籍，那些从小就认识的汉字，六年时间总算教会他如何维护自尊，树立自尊。
　　 如果，能像三月一样每天让音乐和文字清洗一遍灵魂，他何以会是今天这般境况。
　　 五月独坐书房时，就听这首“独坐幽篁里”，这是唐代王维的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意思是，独自闲坐在幽静竹林，一边弹琴一边高歌长啸，深深的山林中无人知晓，只有一轮明月静静与我相伴。此诗遣词造句简朴清丽，传达出诗人宁静、淡泊的心情，表现了清幽宁静、高雅绝俗的境界。
　　 三月，是懂他的，但他不懂三月，当初三月拒绝他的求爱，说他们只能做朋友，好朋友。今日五月懂了，三月，是看出了他眼底的不安分，看出他骨子里的贪婪。所以常常会对他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几个月，因是提前释放，他还没真正获得自由，去哪都要向当地派出所请假，派出所还给他配备了一部手机，必须每天随身带着，这样，他们才能随时追踪到他的去向。五月除了去菜场，基本上都窝在家里。如今有了这首“独坐幽篁里”，五月的书房，氤氲着从没有过的清幽宁静。这份清幽，这份淡泊，这份绝俗，是三月给他营造的。
　　 三月，我会和骨子里的贪和浊彻底绝缘，做一个和你一样清幽淡泊的人，泰然走完以后的人生路，这条路上有你，我心净，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