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泥火盆的温度(散文)
泥火盆,顾名思义,就是用泥土做的盛炭火的盆子,大抵是用来取暖的。不过,现在这种物件除了偏远地方贫困人家还有用的,在绝大部分地方已经绝迹了,因为它早已经被暖气、电暖器、空调等现代化取暖设施取代了。在一些地方,泥火盆早已经进入民俗博物馆了。可是,泥火盆,却一直温馨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我记忆里的那个泥火盆,自然不是宫廷里那种金质或者银质的火盆,也不是高贵人家的那种钢质或者铜质的火盆,也不是城里人家那种铸铁的火盆,也不是条件好的人家那种瓷窑或者砖瓦窑烧制出的瓷瓦盆。我记忆里的那个泥火盆,是母亲用家乡的黄土自己做出来的。多少年来,每每想起来那粗糙结实的泥火盆,就浑身感到温暖,母亲那亲切慈祥的面容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20世纪50年代,解放不久的东北松嫩平原的人们刚刚解决了温饱,并不富裕。我家那时住的是几间土坯房。屋是土地炕是土炕灶是土灶墙是土墙,房顶上压的也是泥土。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大雪纷飞北风刺骨天寒地冻,土坯房的北墙上,挂满了一片白花花的霜,窗子上的窗户纸也被厚厚一层霜糊着,整个屋子里变成了一个冰封霜裹的世界。人们穿着并不厚实也不怎么保暖的棉衣,呆在屋子里,常常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还常常被冻感冒了。那时家乡也没有通电,用电取暖连想都不敢想。不过,聪明智慧的乡亲们还是有办法,这就是家家都制作一个泥火盆,天冷了,人们就坐在热炕头上围着泥火盆取暖。
母亲也毫不例外地做了一个泥火盆,因为她没有办法弄到别的火盆,就只能做一个泥火盆。做泥火盆不是在冬天,到冬天再做就晚了,而且也做不成了,因为冬天土地冻得梆梆硬,如钢似铁,用铁镐刨下去,一镐只能刨出一个白点点,怎么能取到泥土呢?所以,夏天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做泥火盆了。做泥火盆用土也很有讲究,不能用地表层的黑土,地表层的黑土腐殖质较多,适合种植庄稼和花草,但它比较松散,没有粘合力,不适合做火盆。母亲就到屯子东北面的壕沟旁去挖那里的黄土。屯子里的人们常常去那里挖黄土,因为那里的黄土不仅像熟透了的杏子那么黄,颜色比较好看,而且有很强的粘性,像是拌了胶水掺了浆糊,用手抓一把用力那么一攥,就攥成一个团团,扔出去老远掉在地上都不散。人们常常把它挖来垒房墙垒猪圈垒灶台垒火炕,那黄色的粘土越遇到火的烧烤就越是坚固,似乎变成了砖一般的硬。去挖黄泥时,我拿着个铜盆,母亲扛着一把铁锹。回来时,母亲端着一盆沉重的黄泥,我帮助扛着铁锹。回到家后,母亲把黄土倒在院子里,加些水和成泥,开始做火盆。她找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坛子作为模型,双手捧着黄泥,左抹右抹上抹下抹抹来抹去的,只个八小时的功夫,一个高矮一尺多直径一尺多圆圆的泥火盆就做出来了。为了防止干了后出现裂痕,母亲把平时打麻绳剩下的线麻苘麻的麻秧子破布条子什么的掺和进去,如同混凝土中放了钢筋,就格外地坚固了。大概两三天后,泥火盆就干透了,母亲就用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把它的外面糊裱一下,这样,一个本来泥骨泥肉土里土气的东西,俨然成为一个漂亮的艺术品了。
母亲做泥火盆自然不单是为了好看的,而是为了冬天给全家人取暖用的。春夏秋三季,那个泥火盆派不上用场,总是被母亲放在小仓房里,到了数九寒天来临的时候,那个泥火盆就被母亲搬回了屋里,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炕上,一般都是放在炕中间的位置。泥火盆就是为了装炭火取暖的,母亲每天早上做完饭,都要把灶膛里面着过火的柴草灰扒出来放在火盆里,这时的泥火盆就成了一个火炉,在屋子里散发着暖暖的热气,一上午或者大半天屋子里都是热乎乎的。那时东北乡下人冬天一般都是吃两顿饭,早饭大约是上午八九点钟,晚饭大约下午两三点钟,等早上放到泥火盆里的炭火快要灭尽的时候,母亲又把下午做完饭的炭火扒出来放进火盆里了,下午这盆火就可以热乎到晚上睡觉了。这样,就等于一整天的时间家里始终有一盆热乎乎的炭火在烘烤着。
我们一些小伙伴冬天也不消停,常常跑到外边的冰天雪地里去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又没有好的棉鞋棉帽棉手套,我常常被冻得一塌糊涂时才跑回家,进了屋里就直奔蹲在炕上的那个泥火盆,双腿圈着火盆,双手搂着火盆,像是恨不得一口把那个火盆给吞进肚里才能驱逐浑身的寒气。冬天的早晨,屋子里也是冰冷冰冷的,我常常睡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这时候,母亲就早早地把火点着,烧水做饭,接着把灶膛里的炭火扒出来一些,放在火盆里,然后把我的棉袄棉裤拿在火盆上烤一烤,直到不那么凉了,才喊我起来穿衣服。泥火盆盛着的是热乎乎的炭火的温度,更是盛着热乎乎的母爱的温度。
我记得在守着泥火盆取暖的时候,有时还会把土豆埋在泥火盆的炭火里,大约两刻钟的功夫,那土豆就烧熟了,烧熟的土豆吃起来又面又香,津津有味。有时候也会把苞米粒放在炭火里,一会儿功夫,就爆出爆米花来了。爆爆米花时需要特别小心,有时会把泥火盆的炭火和灰崩出来,不小心会迷了人的眼睛,如果崩出火炭来,还有被烫伤的危险。
还让我记忆更深刻的是,那时候晚饭后,天就渐渐黑下来了,为了节省灯油,一家人常常一边摸瞎黑围着泥火盆取暖,一边听大人们讲故事,大人们也不推托,父亲就讲《罗成扫北》《秦英征西》《刘大人私访》《包公陈州放粮》等一些古代清官、响马的故事,母亲就讲《花木兰从军》《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一些古人努力学习考状元的故事。其实,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没有上过学,连一封家信也写不了,可他们好学,他们讲给我们的那些故事,都是从他们的父母或者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觉得对孩子们有教育意义,就耐心地讲给我们听。我们就是在这些传统文化的教诲中一点点长大的。后来读的书多了,我才知道,这才真正是所谓的“围炉夜话”。
泥火盆,既有母爱的温度,又有文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