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睡莲(小说)
(一)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正年轻。
年轻的时候,正是对异性特别花心思的时候。而我们铁路维修班是一个“和尚班”,没有女人的影子。同一栋楼房的电工班,有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一身红色的羽绒服,像一团火,照亮了“和尚班”的几个青年小伙的心。
我生来害羞,自然不敢跟女孩说话。但是,我喜欢看书,擅长写文章。在《黄金时代》杂志上,我看到“友之桥”征友活动,便也填了张寄出去,想征一个“文学之友”,表格中我填写着对对方朋友的要求,“女性”“年龄相仿”“文学”。其实,“文学”似乎是块遮羞布,以我当初的写作水平,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文体”,最多知道“记叙文”“议论文”。不过,我刚刚加入了工厂的《天梯》文学社,的确想交一个文学水平高于我的朋友。但同时,我更渴望交一个女性朋友。
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的时候我便想,远方的朋友必定也是个年轻的人,必定和我一样渴求一份友情,或者不一定文学素养很高,但必定是真诚而有些寂寞的人,正如我一样。
一天,班长从工段回来,带回来一摞子信件。他对我说:“彭楠,有你一封信。”我猜想,一定是《黄金杂志》的。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一两个同学写写信,没有其他人。我取了信,溜达到休息室外面的大树下,仔细地看着信封。从字迹看,是陌生的,果然是《黄金杂志》的。打开信,里面有一张卡片,是杂志里交友的卡片,跟我填写的一个样。只是,这张卡片上填写的,是一个广西的朋友,一个很有诗意很女性的名字,一个年轻的染织工人,这使我顿生一种“世界真奇妙”的感觉,若不是“友之桥”,今生今世怕也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女孩。
晚上,在书桌前,看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韦丝竺”,想象着她的模样。
总该男人先迈出第一步吧,于是,我先写了第一封信。写信时候没了害羞。毕竟,隔了一张纸呢。我先是交流了自己的“新作”,一篇貌似随笔的文章“孤寂于我”,手写体,我的字应该是不错的,曾经练了庞中华的贴。这篇文章,实际上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我是孤寂的,我于孤寂中寻找着向上的阶梯。
寄信的时候,心里异样的感觉,像是在给恋人说话。
一周之后,我就收到了对方的来信,一种奇妙的温馨遍布周身。记得,当时我在野外捣固铁道,冷风把我冻得鼻涕直流。但是,想起韦丝竺的信,暗暗地笑了。这封信里,我知道她是一名纺织女工,正在攻读函授大学,还说了她们广西的风土人情和生活。
开始阶段,我们的信很频繁,基本上收到了就写回信,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似乎对方是自己一个知心朋友。渐渐地,她成为了我们主编的团刊《天梯》的忠实读者和作者。我也知道她是一个有些清高孤傲,自称“有些不安份”的人,但是自尊心、上进心特强,甚而至于在信中大贬其厂中层领导全是“饭桶”。我则适时地告诉她,做人不必太激进,必须适应环境,创造条件,把握机遇。两年三年过去,她告诉我函大已经毕业,并已成为了一名公关小姐,并自信是一名出色的公关小姐——不错的容貌,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米的长辫,流利的普通话……
我们写信交往第四年时,断了半年通信的她,告诉我一段她心痛的历史,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她先后失去了心爱的外婆和最亲最敬的爸爸,她的心沉重到了极点,她似乎看到妈妈牵着兄妹三个浪迹在天涯。
为此,我理解了她这么久没有来信了。之前的猜测,是误解了她的,以为她想疏远这种关系了。然而,就是在这半年时间里,我有了女朋友。对于韦丝竺伤感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这样的心情我也曾经历,我也是一个过早失去母亲的孩子。我真心安慰她,并劝其振作。果然,在后来的信中得知,她已加入渴慕已久的中国共产党,并准备就任毛巾分厂厂长。
韦丝竺当分厂厂长了,一定是更加忙碌的。以她的个性,应该是要施展身手一番的。此时的我,虽然没在作业班组干体力活了,但也仅仅在工段办公室做些宣传工作,写写横幅标语,间或出一期《天梯》。与她相比,进步的速度有些慢。我虽然自信里祝贺着,心里却有点落差。此时再谈文学,似乎不合时宜了;谈心谈情感,似乎没有自信了。
我们的通信渐渐少了,不知是谁,先断了。然后,另一方也跟着断了。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的可笑了,对自己把对方当“恋人”,是多么可笑。原来,只是自己的“单相思”罢了。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韦丝竺来,那个几年前给我“邮”来的那个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染织女工。遗憾的是,五年的“鸿雁”朋友,我们除了字迹熟,却未能谋得一面,就算在某日某地相遇,也只能是匆匆擦肩而过。我觉得这样也好,可以把对方想象成任何一个样子,在生活里,冥冥之中想起,在遥远的地方,曾有一个心仪的朋友在默默地倾听诉说,在静静地企盼对方的祝福。这是一种有点神秘,也有点神圣的境界。
相识何必相逢。
(二)
那年,我搬了新家。
在整理书柜时,看到了一扎久未开启的信件,一个广西女孩的命运,忽然间使我格外牵挂,尘封的记忆开始强烈地搜寻着那“一米六三个头,一米长辫”的姑娘模样。十个年头了,韦丝竺,你如今可好?
禁不住重读这些信,一个清高孤傲、不求安份但求上进的女孩形象又活生生却又很模糊地出现在脑海。回过头来看她,越发感觉到她的不寻常。那时候,她就已经自学法律专业毕业,并正忙于学电脑。而这些,不正是十年后的热门行当吗?她是有远见的。而且,她的这些远见也影响到了我,让我跟着她的节奏向前。后来,她就任毛巾分厂厂长,如今是兴是衰?
想起这些,我的心开始莫名地躁动,一种想解开问题之谜的冲动,使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寻找她的电话号码。从原来的信封上查到的电话号码,是过了时的号码,当时还是6位数,十年后升级为7位数了。于是又设法找到她所在地区的电话区号,再从“114”查询到她单位的电话,还好,单位还在。电话接通了,是位男士。他问我:“你找韦丝竺?你是她什么人?有什么事?”
对方一连串的问话,倒让我措手不及。我说:“我有要紧事。”
对方说:“她不在厂里上班了。”
我想起她的“狂妄”,问:“是不是又调离了?”
对方说:“她下岗了。”
“下岗了?!”我的心莫名地一沉,忙问如何才能找到她。对方查了一下,很快就把韦丝竺家里的电话告诉了我。
我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下岗”这个词,在那个时候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是没想到会与她连在一起。她曾是一个多么有才气的姑娘。
我在想,要不要给她家里挂电话。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算什么关系?文友?似乎没有多少文学方面的探讨,只是收到过她的几篇给《天梯》的投稿。之后,间隔了五六年没有通信,还能算文友吗?虽然没有明确的界定,但我觉得有些牵强。打吗?如果是韦丝竺自己接的电话,当然好;如果是她的家人,那该怎么解释。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说她不在家,让我打她手机。我问她的手机号,母亲显然不记得,在问一小孩:你妈妈的手机号是多少?我的心又是一顿:孩子都这么大了,印象中那个留着长辫的女孩,不知不觉中已被岁月的烟尘淹没,成为孩子的母亲了。那孩子也没能记起手机号,她母亲让我换个时间再打电话。
有些事很奇怪的,这样的一个朋友,不曾谋面,几年没有音讯,突然间竟是如此地让我牵挂,不可思议。叩问内心,或许只是一个问候,或许是想说声感谢,感谢生命中遇到了她?但我没再打电话过去,不知是悬念消除了,还是还害怕印象中那个优秀的她被破坏的缘故。但我想,她应该过得不算差的,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至少我还没有。她母亲愉快的声音说明她的家是快乐的,她的才气让我相信,她会是生活的强者。
但愿如此。
(三)
那天,电视台的一档“寻情”节目,让我突然想起了久违的她,便再一次想找到韦丝竺。可是,电话号码却找不到了,从“114”查询,得到的回复是“您查询的单位没有登记”。于是,就想通过电视“寻情”节目来找。
回首往事,我与她,失联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我们仅仅是书信联系,而且是断断续续的,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文字。记得有一封信里,我给她寄了一张照片,单脚点地在单车上,像阿根廷运动员式的蓝白相间的短衫,笑得很朗的模样,还有几分清秀。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还是有点帅气的,留着当时流行的某些电影明星一样的长发,气质上有着一些书卷味。我希望她“礼尚往来”般回寄一张照片给我,因为我知道她是女孩,必要的矜持还是要保持的。她的来信没有评价我的照片,也就没有回寄照片给我。我们的热度保持常温,平静地互递着文章,叙述着生活,以及工作中的琐事。
二十年之后的她,该是什么样子呢?以她当年的优秀,该是怎样的辉煌了吧?
可是,该以怎样的理由去“寻情”呢?我和她之间,似乎只是淡淡的友情,仿佛秋日里和煦的风,而我们看到的“寻情”节目故事,大多波澜起伏,扣人心弦。我这样的“寻情”,媒体感兴趣吗?周围熟知的人会作何猜测呢?还有一个不确定的难点,她会配合吗?即使到她所在企业找到她,就算调离,也能找到线索,然而如果她不理解,不到节目现场,那岂不尴尬?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家悠闲地整理书柜,书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顺手就接了,对方是一个陌生的女声:“你好,请找彭楠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韦-丝-竺。”
“韦丝竺?”我顿时神思恍忽起来,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像做梦一样。我试着掐自己的耳垂,疼痛是真真切切的。
我说:“真的是你吗?我正想着你呢?我正想着通过电视台‘寻情’节目组找你呢,你还好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她显得比较平静,或许是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说:“这件事很简单的呀!你们电视台‘寻情’节目组找到了我,而我反过来通过我在电视台的闺蜜找到了你家的电话。”
我说:“你之前就没有想过找我吗?”
她感慨着:“我找过,给你写过信,可是都石沉大海。以为今生再见不到你了。”
我:“是呀,好不甘心呢。”
她:“是呀,我们应该二十年没有写信了。”
我:“是呀,时间就这么快!你现在还愤青吗?记得,你还骂你们厂领导是饭桶呢。”
她:“早过了那个劲了,厂子早倒闭了。我也在家休息,不上班了。”
我:“记得你留长辫子的吧。”
她:“早剪了,如今都变了,头发短了,身体也发福了。”
我:“你的儿子应该上高中了吧。”
她:“刚刚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我一身轻松了。”
……
想一想,我们的孩子已经到了我们当年第一次写信找“文学之友”的年纪了。时间只能让我们不断地唏嘘。
这次的交谈,完全没有了二十多年前那般青涩,就像几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问这问那,无话不谈。
(四)
我们留下了QQ,开始了网上聊天,很热烈。
两个人的思绪,开始了回顾,回到了那些美好的日子。我们把二十多年前刚刚写信征求“文学之友”时期的照片寻了出来,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我终于见到了那“一米长辫子”的姑娘,很是青涩的样子,说不上漂亮,但很文艺。然后,她发送了一张结婚照,接着是带着孩子的全家福,感觉她生活的很幸福。我呢,只发送自己的单人照,青年时期的,中年时期的。彼此感觉对方的模样,在瞬间由年轻变得衰老,感觉时间是浓缩了的,感叹时光的迅疾无情。
她问,你的结婚照呢?
我说,没有。
她问,是没有结婚,还是没有结婚照?
我说,没有结婚照。
她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说,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终于,我们再次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我们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初相识的时光,依然充满激情。接下来的两个月,情感急剧升温,很是热烈,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空白给填补上一样,好似年轻时种下的种子,却在二十多年后才发芽,并迅速生长。
我感觉,这是一种浓缩的人生,似乎要把二十多年的人生,压缩到短短的几天几个月里完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像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信是有缘!要不然,我怎么会一直牵挂于你的。见你照片的那一刹间,仿佛有种东西在撞击我的心房,重重敲醒了我沉睡的感情。”
“每天,我悄悄守在网络的小路上等你,像一个初恋的小女孩,甜蜜得快要晕倒。为了躲开别人,我宁愿隐藏自己。等你,已成了我每天风雨不改的习惯。”
“过去的日子寂寞惯了,总喜欢在漫漫长夜里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无奈又无助。是你,让我的夜晚有了亮色,有了做梦的勇气!”
我爱过你,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