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二凯(散文)
一
二凯姓刘名志凯。其实,我称呼他的时候,直接是叫志凯,这个道理朴素纯真,省略了姓,不仅没有显得生疏,反而愈加亲切。他在家中排行第二,于是他的父母、哥嫂以及亲戚邻居都喊他二凯,连他二伯家孩子那个应该喊他哥的人,也喊他二凯,看来这个名号真是响亮多了。
认识这种东西,常常没有清晰的边界。说模糊一些,我和二凯的相识,应该从小学时代开始。从幼儿班,我们就都本蹦蹦跳跳地,从不同方向,走进村里那一所小学。那时候,小学每个年级都分了甲乙两个班。我在甲班,他在乙班,时常是我们班在学习加减乘除,他们班就在隔壁大声朗读字词,我们班在低头练习写作,他们班就在隔壁计算数学应用题。两个班,除了好事分子从中闪转腾挪,平时基本没有业务往来,这种状况从一年级一直持续到五年级,可谓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肯定见过二凯,而且见到他,我一定知道他是乙班学生,这样说来,我和二凯,确乎是相伴好多年的校友了。
小学时代结束,两个班里的九十多人,都要进行新的抉择,或者新的被抉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稚嫩的童年要直面分道扬镳。少数人进入了少数的名牌初中,多数人进入了多数的普通初中,而极个别人从此告别学校,浪迹在无尽江湖。
市直十二中,初一七班课堂,我很快发现了二凯。在人声鼎沸中,他并不活跃。他安坐在教室中间的一个地方,任四周汹涌澎湃,翻江倒海,他只是安坐在那里,就像祥和宁静的台风眼。
在班主任老师念过所有同学的名字之后,我再三确认,从我们小学来到这个班的男生,甲班只有我一个,乙班却有两个,一个是刘志凯,一个是侯伟鹏。
侯伟鹏是个典型的慢性子,一个慢字可以将他从头贯穿到脚。他思考慢,行动慢,连笑声都要拉长波峰,缩短频率,飘飘忽忽地荡漾开来。按说,这样子的性格不差,应该和我很合得来。但是时间越长,我和他却越疏离。我曾狡黠地想:这伟鹏智速(智力速度)太低,远远跟不上我的智速。现在想来,原因很简单,我家和侯伟鹏家,不在一条交通线上。我家在学校北边,他家在学校西边,来时路和回时路,完全画着不同的折线。
而二凯家,也在学校北边,而且比我家还要靠北。放学后,我们骑上自行车,就可以一路向北,哐啷哐啷,画起平行的约等号,而且,这条约等号之间的距离,总是小于二个躯体的。十多分钟后,我的返家路就敲上了圆满的端点,但他还要单独行使一段距离。他动力大,行程远,好像是给我护航的,把我安全送回,他才有完满归宿。
说到动力,二凯可真不是盖的。人高马大的“黑杆子”自行车,也只能匍匐在他足下。二凯腿不长,很难用脚掌踏着脚蹬,但即使用脚尖踩着脚蹬,也是力打一处,坚实无比,带动车轮滴流滴流转得飞快。
回家路上,发生过这么一件往事。有次回家路上,我发现二凯的自行车前轮,总是超过我的一截。这是怎么回事?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加快了蹬车速度,想要悄悄抹平这个差距。可是,二凯就想感应到我的心思似的,也加快了蹬车速度,这个差距,始终就是弥合不了。我用余光看着那一截,那儿好像有颗刺,刺着我的眼,也刺着我的心——我成绩比你好,个子也比你高,怎么你的车轮就一直压我一头!于是,我越骑越快,二凯也越骑越快,两辆自行车,像箭一般在路上飞驰。我们很快超越了前方的车,还差点和两个中年妇女发生剐蹭,他们愤怒地说着什么,不过我们都没听清,因为呼呼风声早把他们的话语淹没了。当我筋疲力尽的时候,二凯不明就里地问我:今儿咋蹿这么快?
在一个十字路口,疯狂的车轮停了下来。那个交通灯拯救了我,红红的小太阳慢慢把我崩溃的心聚拢了起来。
车速慢下来,他还是压我一头,我的心,原来是被爆炒,现在却是被慢炖了。我不甘心,又生一计。我来了一个急刹车,将自行车停住,下来装模作样地整理车篓里面的书,看到他也从自行车上下来,这让我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中,撕开了一线光明。然后,我推着车子,边走边整理车篓,二凯也只好推着车子。我们走了大概二百米,在这段距离之内,因为我腿长,迈的步子大,我的自行车前轮,几乎和他的在同一条线上了。这让我多少有了一些满足感。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开心过,二凯的自行车前轮总在我眼前晃,也总在我脑海里转。虽然我们还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但我们之间的话明显少了许多。以前我是话匣子,总是我将话题源源不断地发射出去,那几天却总是他讲,我心不在焉地附和。
我终于想到了好办法,可以抹平那个差距了,很简单,那就是换着自行车骑。结果,那次的回家路顺畅无比。想想自己真是可笑,二凯他那自行车长,它的前轮当然也要超我一截了。不过这件往事,那时是酸事,现在却是趣事了。
二
据我了解,二凯在小学时候,成绩是不错的,可是进入初中之后,他的学业,就从上游滑向了中游。这些情况,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也并没有感觉压力山大。因为我的成绩,初一、初二时候,在班里一直排名前三。那时,语文、数学这两个传统科目,二凯还能顺势而为,生物、政治、地理、历史这些新进科目,二凯也算差强人意,可是英语突然杀了出来,就让他手足无措了。单词读不准,句子写不顺,语法悟不透,他在英语上严重偏科,以至于后来的英语作业,都是抄起别人的本子照猫画虎。二凯在很长的时间里,和英语课代表做了同桌,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非但没有让他的成绩蒸蒸日上,反而助长了他的抄袭之风,为此,他也没少承受同桌的白眼。他的英语考试成绩,总是围绕着60分的及格线上下波动,不上及格线,他也不会表现出沮丧,仿佛正好给“英语考试不及格,因为我爱国”这句话找到了恰当的证明,所以一切就都云淡风轻。然而,因着学习成绩的不同,我和二凯的班级地位也不同。我是数学课代表,也是班主任的一个肱股之臣,而二凯,在四人团队的学习小组中,他那副组长的地位也是时有时无。不过,这种班级地位,在那个年月是没有解读意义的。如果强行进行了政治解读,那可真要班将不班、人将非人了。
初一、初二时候,所有学生都是要上晚自习的,而下午放学后的晚饭时间,就成为我们走读生在课下最长的空闲时间。最开始,我和二凯,就是捏着几毛钱、一块钱,去小卖部买些辣条之类的小零食充饥,后来才是办了饭票,在学校用餐的。每天下午第四节课,放学铃声还未结束,就已经有同学揣着饭缸飞奔食堂而去了。我和二凯,也会和住校生一道,去食堂排队打饭,然后凑上其他同学,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在食堂前面围成一个一个的圈,边胡喷海吹,边嚼着馒头和烧饼,咕咚咕咚狂饮“照面清汤”。
改变我们这个用餐习惯的,是侯伟鹏。当听说侯伟鹏不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和二凯,才蓦然想起来,却是没见过他在食堂吃饭。我们于是着急地询问侯伟鹏:那你在哪儿吃了?侯伟鹏笑着说:我是去的六路口,一碗胡辣汤,五毛钱锅贴,一块钱就搞定了。
这样说来,性价比应该比学校要高。在学校食堂吃饭,一个馒头两毛钱,一碗稀饭三毛钱,一勺蔬菜五毛钱,总共也是一块钱。可是,这一块钱,总感觉吃不出那种味道来。于是,我和二凯在用餐方面实行了战略转移,下午放学铃声响后,我们便亮起走读生专用胸卡,潇洒地跨过学校大门,往南走,那里有晚餐传来的呼唤:一碗飘香的胡辣汤,一碟油亮的锅贴,一壶免费的醋,一筐免费的蒜,还有一锅免费的咸菜。
十三四岁年纪,吃饭颇有速度。吃完晚餐,我们离上晚自习,往往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时间。这段时间,我肯定有用功学习的时候,只是学习太平淡了,不能牵动回忆的神经,倒是其他活动在记忆的边缘呼之欲出。
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不得不提,那就是打乒乓球。乒乓球运动是两个人的游戏,多一个人显得冗余,少一个人显得孤寂。我喜欢乒乓球运动,而且自诩球技相当可以,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买过一副球拍。初中打球的时候,都是用的二凯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小小的讽刺。
二凯发球没有特点,但又很有特点。说没有特点,是因为他的动作是照着标准动作来的,左手把球抛起来,右手执拍把球打出去,不像我,发球动作花样迭出,手法神出鬼没。说很有特点,是因为每次发球,他都要往前弓着身子,表情带着滑稽的专注,就像要施展一次魔法。抛球的时候,他专注,一定不能把球掉落,击球的时候,他专注,确保能够把球潇洒的送出去,好像生怕我不接受似的。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球台上,击球速度基本能够锁定胜局。遗憾的是,当时我和二凯,都不会打出相当残酷的抽球扣球。稳扎稳打的时候,击球声音哩哩啦啦,像老年人的蹒跚步子。但是速度提升一些,我们的荷尔蒙分泌就激烈一些。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意思了。直来直去的攻防,我并不能胜券在握。可是我多有心眼啊,我用灵活的手腕,接连祭出刁钻的吊角球,让二凯难顾左右,疲于应付。有时候,顺心顺手了,我在击球的瞬间,还会像李小龙甩双节棍时爆出的鸟叫一样,来上一句:阿打!往往这句之后,还有两人无数句此起彼伏的阿打。
也许,我真的是占了身高体长的优势,在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嚣张下,二凯一般不会占到上风。但有一种情况,非常让我头疼。就是我正好把球击过了球网一点,而二凯正好站在球网附近。这时,他总是从容地稍微前移,带着狡黠的笑,嘿嘿嘿嘿,一记响亮巴掌似的拍过来,球在我这边的球台上蹦得老高,呼啸着斜冲天际,这个时候,我只能一筹莫展,心想就是天上神仙,也帮不了我了。
三
作为学生,最期盼的日子当然就是星期天了。印象中,我并没有和二凯凑在一起做过家庭作业,但凑在一起打电子游戏的经历却永生难忘。小霸王学习机,和那台二十寸的电视接通,插上游戏卡,拉出两个长尾手柄,游戏世界便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在《魂斗罗》中,我们是扛枪的战士,及时躲闪,精准开火,把敌人打成一团团的白花,把敌军堡垒摧毁成一座座的废墟。F、L、S,这些大写字母的出现,使我们的进攻威力大幅提升:回旋枪紧密追踪,子弹恰像锁链出击,螺旋跟进,带着烈烈狂风;激光枪蓄势待发,喷薄而出,在屏幕上蹿起道道金光;霰弹枪高端大气,血色子弹哗啦哗啦从枪口涌出,带着死亡之吻,毁天灭地,将一切阻挡之物都彻底粉碎!
两个人的组队闯关游戏,总是让我感到酣畅淋漓,但若打起对战游戏来,我的心头,总会泛起一些失落。道理很简单,因为我的技术不如二凯。在《激龟快打》中,无论他用哪个角色,我都沾不到什么便宜。在我用凌乱的拳脚出击时,他已经能够打出漂亮的招式了;在我磕磕碰碰摸索出单个招式时,他的组合招式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我用尽半天精力,憋出一个眼花缭乱的组合招式时,他从容地躲闪着,待我的攻势成为强弩之末时,他轻轻松松地,用最基本的一拳,或者一脚,就把我的所有信心都打为了泡影。而游戏中,最惨不忍睹的情况,就是我被他挤到屏幕的边缘,移不得半步,每次刚从地上爬起来,很快就又被揍得趴下。
《激龟对打》游戏,我其实非常怕二凯用斯普林特这个角色,倒不是因为怕角色手里的棍子,而是因为二凯能够用这个角色,发出持续不断的招式,他会从左边跳到右边,从右边跳到左边,投下数个“括号”,牢牢把我括在中间,让我癫狂得摇摆不止,直至最后GAMEOVER。
其实,星期天里,能够玩上电子游戏,是一件概率中的幸事。因为能否摸到游戏手柄,至少和二凯家两个因素有关。第一个因素是鸡。那个时候,二凯家开了一个小型养鸡场,养了二百多只鸡。二凯家没有雇佣其他人手,平时养鸡场都是二凯母亲一个人操持,所以到了星期天,备料、喂鸡、捡鸡蛋、出鸡粪这些活儿,二凯都要上阵。我进过他们家养鸡房,空间狭窄,光线昏暗,形形色色的味道令我却步。二凯每次从养鸡房出来,衣服上都会带出一些异样的颜色。我常听二凯为养鸡的事嘟囔,从养鸡房里面嘟囔到外边,再嘟囔到家里,但嘟囔归嘟囔,每次干活他还是不会马虎。第二个因素是菜。二凯家的菜地也很忙碌,在悉心经营下,时令蔬菜不光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拉到市场去卖。之前的种菜,压土,上薄膜,比起卖菜要麻烦的多。去市场的运输环节和在市场的叫卖过程,这是不用二凯操心的,但去菜地摘菜,往家拉菜,抽水洗菜,重新装菜,这可需要二凯全程参与。太阳焦躁的时候,他就戴个草帽,偷来一小片凉阴,降解劳作的暑热;雨后初晴的时候,他又会套上皮靴,呼踏呼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往家里延伸一条长长的脚辙。
他俨然就是一个老农。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是游戏世界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神。
当然,初中生的星期天快乐多姿,小学生的星期天可以说是有些肆无忌惮了。二凯的邻居家有个孩子,名叫刘超,当时只有十岁左右,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到二凯家里来。看到二凯搬出游戏机,刘超就会鼓着身子往前拱,等电视屏幕亮起来后,他早已将游戏手柄捏在了手中。这时,二凯总会一把夺过手柄,放到我手里,对刘超吼道:起开,你个小毛孩,叫人家耍!刘超倒也不胡搅蛮缠,而是乖乖地就范。他会有一小段时间的受挫,沉默不语,相对安详,然而,他终究会兴奋起来,看我们在屏幕中上天入地,打怪升级,他也会兴致盎然地做着游戏解说,大嘴里嘟噜嘟噜蹦出来的声音,和游戏中的背景音乐、搓手柄时的按击音乐神奇地结合在了一处。看到刘超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横飞,甚至于发生全身运动,把座下的小板凳晃得嘎吱嘎吱作响,这种情形对我来说,还真有些妙不可言。但是对于二凯,可能就有些不太和谐了,因为刘超那魔性的笑声,常常龇出唾液粒子束,喷洒到二凯手背上,而二凯则会大喊一声“往后头走”,然后不得不找东西擦拭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