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老屋情结(散文)
疾风,带着一场夏末的雨在尘烟里瓢泼,溅起一个接一个晶莹透剔的水泡,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像似在用短暂的生命吟诵如诉如泣的诗之灵魂。那座残垣被一帘雨幕环拥着,失去约束的那一株葡萄丛,任性地依树而缠,铺满枝头。突兀的蛙鸣,将正在沉睡的蚯蚓惊醒,曲慵着笨拙的身躯,爬出泥槽,在被雨水蓬松的田地上耕耘起自己的来年之梦。
一位有些步履蹒跚的老者,走进了已是草蒿丛生的院子,踩在雨后的阶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趴在窗台下与老屋长相厮守的狗警觉起来。它仰起头,看了看来人,吠叫了几声,便兴奋地小跑着迎了过去。
曾是别有洞天的院子里,青草的独有香味在湿气中萦绕,数只蟋蟀躲在老墙的裂缝中,不时地发出几声哀叹,像似在诉说绵绵的相思,更似在倾吐淡淡的忧伤。挂在屋檐下的那柄锈迹斑驳的镰刀,已没有了往日的割麦雄风,在细风的摇弋中,感叹着光阴的荏苒,哽咽岁月不再的沧桑。
老者看着那间装满喜怒哀乐的老屋,轻轻地叹了口气。已被写入历史的那栋土墙垣上,爬满了各样藤条,探出一朵朵刚刚张开的苞蕾,花蕊在清风中张扬着甜蜜,招揽着蜂蝶们,在雨雾里挺立。
老者用手在门板上抚摸着,眼泪涌了出来。
随着一串“吱吱呀呀”的推门声,沉重而又古老,把正欲安逸宁静的小鸟们惊飞,伏在门框上一只十分机灵的小壁虎,在木门被推开的瞬间,敏捷地爬向了屋子的顶棚,然后回过头,静静地望着这位它已经很熟悉的老者,这间老屋的主人。
这位老者从面相上看去,并不老,也就五十多岁的模样,只是人比较清瘦,有些单薄,穿着一身洗掉色的蓝布衣裤,土里土气,但却很精神,很风度。
他挺直了身板,静默地站在门边,没急着进屋,在外面停顿了许久,细细地打量着他童时咿呀学语和少年朗声习书的这间老屋。而后,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走进了屋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屋中有点霉味的气息,拿过炕沿边放置的一条毛巾,拂净那个大木桌上的浮尘,俯下身,吹去木凳上的浮尘,将随身携带的单肩包放在大木桌上,依案而坐。他揉揉眼睛,顺着挂满蜘蛛网的窗隙向外望去,那条渭水依旧潺潺,只是在浅滩上多了一些裸露的皱纹。远处的秦岭支脉在雨中轻摇,亦如白发结霜,似梦似幻般漂浮着年轮的残存记忆。
收回目光,他打开肩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细长条的纸盒子,站了起来,走到大木桌正面的墙边,望着墙上悬挂的父母遗照,从纸盒里的抽出几根香,点燃,双手高举过头,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这个礼式,是自父母去世以后,他一直没间断过的思缅方式,很传统。
祭拜后,他坐回案前,拿出一个纸质笔记本,打开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开始给父母写信。这是他坚持了大半生的习惯,从十三岁到外地上初中离开家,一直到学业完成参加工作,他至少每半年都会给父母写一封信,即便是已经通讯发达了的时期,他依然坚持着写信。和父母的看法一样,他也认为,只有亲笔书写的语言才是家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真情。因为,信是最真实的心声记载。
“爸,妈,您二老在天国还好吗?儿来祭拜您二老了。爸,妈,上次给您二老写的信,牢骚比较多,可那是现实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养蜂的,盘山育蜂,追花放蜂,时令采蜂。养蜂,的确十分艰苦。放父辈和我辈那个年代,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每当采蜜时,心里那个兴奋,方圆百里,谁不知我们的蜜最为上乘?”
写到这,抬头看看父母的遗照,不由生出一束从思念里辉映着的光影,落在他字里行间中笔执云泥的情润间。他不免心中一恸,一滴泪珠落在纸笺上。
“时下里,年轻的一代都跑了出去,靠打工挣点钱,全都投资在城里买了房子,这是扎根城市要做上等人了,谁还来干养蜂这个苦差事?”满是心事的他想到这,抬起头,看看足以怀抱的那根支撑着这间老屋横樑,叹了口气,嘴里自语着:“有些年轻人啊,别说做大樑了,小椽子能不能做都是问题。”
他所说的“有些年轻人”自然是指他的儿子,他常批评儿子不像他,忘了本质。
站起身,他在屋里走了两圈,思索了一会,坐回板凳上,准备提笔继续向爸妈诉说心中的郁闷。
口袋里一阵“突突突”的震动,把他吓了一跳:这是手机的来电提示。
“什么事啊?”一看来电的署名,他的口气便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说出来的话语干巴巴的。
电话那头传过来有些顽皮的笑声:“我说老爸,您能不能温和一下呀?咱俩这父子像有仇似的。”
他“哼”地一声,都有把手机摔了的架势。
“老爸,我想和您老人家谈谈养蜂产业化的问题,不知您会不会感兴趣呢?”
“你说什么?和我谈养蜂产业化的事?”他心里一个激动,很快又冷冰下来,“你跑到浙江两年,认为自己成了城市人,就有资格和我说养蜂产业化了?”
电话那头的笑声更加顽皮:“我说老爸,您也太官僚了不是?咋不问问您儿子跑浙江都干了些什么了?我还没开口呢,来浙江两年,花费挺大,老爸还得给我补贴补贴。”
他一听,这个气,吃不了苦耐不了劳,又来啃爹了,悔不该生下这种儿子。
“老爸,不和您逗乐了,谈正经事,说起来都兴奋,还真佩服人家浙农大的教授。学习了两年,真是涨知识了,我现在从容多了。”
儿子高喉咙大嗓门地自顾自地说起来:“听听人家专家教授们说的,这养蜂才叫养蜂。说产业链,有点深奥,怕您老一时半会听不明白,我就通俗一点说吧:由科技做支撑,由基础做辅衬,产业化,即便是小型产业化,都是今后蜂业发展的重要路子……”
挂掉电话,他轻舒一口气,把未写完的信折叠起来放进肩包里,对着父母的遗像很舒心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
看看时间不早了,他拿起肩包,向父母做了拜别,走出老屋,带上了门。
轻雨渐息,只有积水还在瓦缝里缓慢地流淌,似乎不想就这么依稀地成为过往。几丝薄薄的青云托着素月,在众星颔首逢迎下,走入余晖的黄昏中。天地间,渺渺茫茫梦雾蒙蒙,像从刚沏好的一壶热茶中飘出,冉冉升腾着岁月的深邃,将还没捂热的苦恼抹进了朦胧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