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刻钢板(散文)
一
刻钢板,也叫刻蜡纸。在我的记忆里,应该算是继活字印刷之后的第二次印刷史上的革命,只是我不知发明人是谁。
关于油印件,起初带给我的都与革命有关。
上个世纪60年代,我借到一本杨沫写的《青春之歌》,一口气读了两遍,用时四天。对其中地下党印刷的刊物《挺进报》产生了美妙的联想,仿佛那油墨的香从书页上散发开来,熏染着我读书的美好氛围。书的封面是男女主人公卢嘉川和林道静,一袭白色的围巾,在风中飘逸着,我以为那墨香就是封面刮起的革命之风带来的,是飘着的《挺进报》。
记得我后来教学课文《挺进报》,我还特地刻了一张模仿版的“挺进报”,按照小说描写的样子,还原了那张旧报纸,这个教学道具,引起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
如火如荼的文革运动,也走进了我们那个山村,一中学的红卫兵到了村子,手持纸壳卷起的土制喇叭,高声吆喝着,我们一群孩子靠了上去,仰视着来自城市的风声,突然这些人来了个“天女散花”,我们争抢飘在空中和散落于地的粉红色的传单。油墨未干,手上染着黑色的油墨,我们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偷偷地说,要融入革命阵营,染一身革命的颜色。哪个身上手上没有油墨,我们要拉过来给他涂色。
印在纸上的字,带着神秘,充满了诱惑。尽管我们识不了几个,但对文化的崇拜,那一刻,已经深深刻印在我们的血液里了。油印成字,对我是一个不小的诱引,自己真想成为那个刻字的人。
二
直到1983年的4月,我终于成为一个可有亲手制造“钢板”文化的人,莫名的渴望变成了现实,而且20年间,我一直与“刻钢板”结下了一段奋斗缘。
那是我在十二中教毕业班的前两个月。学校从武汉托关系买来一台油印机,不是电动的,很简陋,有两个笔记本电脑那么大,一张蚊帐布一样的滤网,我伸手去摸,校长“嗷”一声喝止,说,这东西就像我们的视网膜。哦,他是教生物学出身的,我相信这个说法。不过他布置了任务给我,去办公室要了一卷蜡板纸,要我刻几页讲义,为全校做个样子,并说出了理由:我的字与王羲之搭边。我明白,校长为鼓励我,已经口不择言了,他不是一个吝啬好话的校长。
我迟迟没有下笔,刻印什么?课堂一张嘴,连考试也往黑板上抄题。我想到了作文。我是半路接手这个毕业班的,发现作文水平不行,很多学生连框架也搭不起。我将钢板和蜡纸锁在抽屉里,伏案写作范文。三天时间,写出七篇范文,我想让学生临阵磨枪,背下这些“八股”(我觉得那时的文章还很不成熟),或许某个句子某个故事可以让学生开窍。没有办法,我选择了“速成作文”法。我想,这样新鲜的事儿,学生一定会充满激情,背诵就会成为风卷残云。
周末,我将钢板蜡纸带回家中。我想在妻子面前大显身手,让她感受一个文化人的风采。彻夜未眠啊,妻子念着我的文章,我在灯下奋笔疾书。妻子笑我居然无师自通。我说我写一手好字,就像在正厅推石磨,到了厢房也还是转圈,没啥难处。自吹自擂,此时变成了情调的事。
后来我形容那个夜晚笔底风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李商隐剪烛西窗,那么单调。我手持铁笔,无需蘸墨,如行云流水在一张薄如蝉翼透明的蜡纸上;若秋风漫卷,一阵飞沙,布下的不是落叶,而是白色的蝇头;仿佛是春雨随风潜入,簌簌成韵,润泽出一纸的禾苗……
很多时候,工作是枯燥的,就看怎么去感受,给自己的空间涂上唯美的色彩,心情就亮堂。
夜色是我和妻子的帷幕,上演着笔走飞龙的好戏。总有难忘的时刻,多少年之后,我们还忆起那个不眠之夜。妻子说,想不到,我们俩干着根本不沾边的行当,居然可以有着共同的兴奋点。
第二天,我走进校长办公室,他从柜子里抱出油印机这个宝贝,我对照说明书,用煤油调好油墨的浓度。成功了,校长耐不住诱惑,也亲自推棍子印刷。他也不吝啬纸张了,说,多印个三四十份,准备去县里开会分发给那些条件很落后的校长看看。后来他知道,有的中学早就用上了油印机,我们的校长属于闭塞型,不过他说他还是神气了一会。
校长试了身手,我接过来。好在校长提前将老伴在图书馆的工作服“没收”来,我套在身上,校长说,蓝色工作服成了大花袍,考试可以全面开花。我真想不出,衣服被弄脏和考试成绩有什么内在的逻辑关系,始终记得他的幽默,想着他下一句话会怎样让我发笑。或许,他的意思是艰辛的努力,才可以换来好成绩。
“不负众望!”那届学生考得出奇好,我教的语文成绩全县第一,校长见面就是这几个字,我开玩笑地给改成“不负您望”,他心花怒放,不能自持。
我相信是我刻钢板搞突击作文训练起到了效果,果然,公布成绩分基础知识分和作文分,居然出奇地高,以至于后来有的学校还专门登门取经。我给他们说了刻钢板的故事。这算什么经验,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三
第二年我被调往县一中,我刻钢板的绝活却被冷落了。正规的大学校,为了减轻教师的压力,专心备课教学,都是安排办公室干事刻钢板。教师手抄刻印内容提交就万事大吉。可我性子发急,惹出一段不愉快的事儿。
上午第三节课我要用到教学讲义,办公室说,安排不上。我强调,12个平行班的教学计划都要耽误,办公室老毛干事高声说,你是皇帝啊,说啥时就啥时!这话被路过的校长听见了,推门进来大声说道,老毛,你摆正位置好不好,他就是皇帝,你就是跑腿的,我也是,怎么了,你想颠倒过来不成!
校长的“尊师重教”,让我们俩都难堪了。局面尴尬,老毛低头不言,我躲在一角准备趁机逃跑。
“少了笤帚不推磨?”校长突然缓和了口气,说了个比喻,笤帚是在推磨时扫那些散落的粮食用的,显然是比喻老毛,我就是那盘必须得好好转动的磨盘,“找一个板,忙了自己刻。”校长开了口子,这是我乐得的结果。
从此,我的功夫排上了用场。老毛也很得意,遇到我就伸大拇指,意思是谢谢我为干事减轻了负担。真是不打不成交啊,我还专门跟老毛学过钢板字,他一手蝇头小楷,从不出错,印出来看,字迹规矩,个头一般大,笔画不苟,行距合适,满篇充满了书法的气韵。
他还特别给我介绍了刻钢板的门道。钢板分直纹和斜纹两面,刻方正字用直纹面,行书字则用斜纹面。不过,运笔之力都要发自丹田,不可用蛮力,力道不合适,蜡纸就容易拉破。只是至今我也不明白“丹田”之力怎么运到手指头上的,我理解得肤浅,大约就是静心凝气吧。其实,“丹田”之力未必坚硬,刻钢板,需要一颗柔软之心,爱这份工作,需要浪漫的情怀,运铁笔而若弦上飞音。铁笔钢板的硬度,蜡纸与内心的软绵,在两个极端里创造出精彩的文字,释放出的是岁月的温度。
我体会到学徒不易。一旦经师指导,自己摸索的那套都要改进,这是驾轻就熟的必须步骤。一开始,刻板很拘束,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被支铁笔管积压成印痕,凹进去很多,长时间不能复原,就连小拇指抵在钢板上也磨出了茧子。熟能生巧,最终本事练成,仿佛持一根绣花针在精致的绸缎上飞针走线,颇有成就感,因为想到学生会看着老师的刻字不自觉地模仿,心中就美滋滋。
任何手艺做到极致,就可能成为艺术,少不了艺术之心的虔诚,人在创造艺术的过程中是兴奋快活的,即使耗费了时间和精力,也心甘情愿。
四
学校有一个印刷工,往往活干不了,文印室里摆了好几台油印机,若是谁的活发急,就自己“跑趟”(用油滚子推印)。
有一次,我印好一个班的讲义,匆匆上课,学生发题,突然有个学生哭着站起来,跟我哭诉,后面桌出名的捣蛋鬼将尚未风干的讲义放在前桌同学的本色T恤衫上,来了个“再版”印刷。一件好好的小白褂,写满了小字,就像拓印了古文石刻,真是让人既笑又怒。
一个教师的智慧在于怎样灭火。我说,这个责任在我,等下课我们处理吧。学生说,这与老师有什么关系啊!我用手势压下呼声和反抗的情绪。
“换一换?”我把当事的两个学生叫到办公室问道。
“老师算了,同桌说,他想要,我不想给了。”“被害人”突然撤销了“起诉”。我以为他是原谅了那个同学的恶作剧。
“老师,谢谢你,也谢谢……”他转过脸看了看那个恶作剧的同学,“我留个纪念吧,同桌说,这是一件不错的T恤衫。”那时,还没有兴起乱涂乱画的T恤衫,他们有这样的眼光,我感觉好笑,也觉得他们能够将小事化了,最是难能可贵。
“嗯,好,别洗掉,也别抹,越抹越黑……”我和稀泥,两个学生扑哧一声笑了。三十年后,那个恶作剧者在同学聚会时还检讨这件事,但态度并不“老实”,还是“狡辩”:老师刻的那篇字很美观,是想印在衣服上留个永久的纪念……
想不到那个“受害者”同学早就尽释前嫌,说,没跟我读书的妻发现那件旧衣服,如获至宝,保留下来了。读书时光因那件别样的衫而焕出精彩。我也相信,这件T恤衫如今留下的是生动的故事,而不是恨意。
我现在还保留着一支铁笔,一筒蜡纸。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抽出一张,借此回忆起那段岁月,蜡纸的尾部写着“国营浙江省温州蜡纸厂”。油光泛亮,纸面鉴人。蜡纸,唤出了我一段很美的记忆,一个个远去了的故事。
去年,妻子要将我放在地下室的教学讲义当废纸卖掉,我还是不舍,留下了其中的三本。每年我刻的蜡纸讲义都在400-500页,送走每届学生,我都用厚厚的日历纸做封面,认真装订成册,标注了页码。自1884年至2003年,装订了20本讲义,纸页由白泛黄,岁月在纸上沉淀变色,就像发酵了一样,芬芳溢香。看着有三岁小孩高的一摞讲义,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知自己在讲义面前是渺小还是高大了,唯有亲切。别说做老师的只有三尺讲台、两鬓银发、一脸粉末(粉笔面),还有“讲义等身”,足够充实的啊。真的不是自嘲,而是我骄傲。前年,市一中征集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看中了我那三本亲手装订的讲义,便搬进了校史纪念馆,成为一个时代的旧影。
时光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我不想让这份唯美的记忆没有载体。不是恋旧,是想抚摸我的曾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更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印刷术,已经走进了智能时代,我知道后来学校用上了“一体机”,复印印刷一次完成,教师在电脑上打印出来,再拼接成题,很省事。现在,教师坐在办公室,鼠标一按,发出打印指令,文印室的印刷机就开始劳动,印刷完会自动反馈信号。没有了手指被挤压的苦,也少了练字的机会,有得也有失吧。
就像昨天我走进一个村子的“乡愁记忆馆”一样,那些扬粪的草斗,犁地的铧犁,播种的“二人抬”农具,都成为了农耕的历史。刻钢板的手艺已经过时,但在我们这一代人这里,钢板上蜡纸上还一样保留着崭新而唯美的记忆。
常将那些刻下我奋斗痕迹的讲义捧起,凑在鼻息之下,动情深嗅,还是“香如故”。纸上的那些字仿佛也灵动起来,轻轻摩挲,是顺滑如丝缎般的触感,忍不住将其贴在脸上,带着墨香的温度一直贯入心底,那些字仿佛是一个个轻音符,悄悄又款款,萦耳入心。再次氤氲出一个个故事,故事站在我面前,翩翩起舞……
我知道,那些从我的铁笔下流出的字,依然在叩击着我的心扉,缕缕墨香,经久不散。历史,不是用来去总结的,能够还原那段精彩,才是怀旧的最美意义。刻钢板,不仅仅是留下了曾经的手迹,更多的是留下了不曾冷却的手温。
用不着手握铁笔笔耕了,几根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出一个个字。这可不是简单的“鸟枪换大炮”,而是书写的“脱胎换骨”。笔走钢板是怀旧曲;指尖飞动键盘,是陶醉曲。每首曲子里,都讲述着生动的故事,记载着劳动的快乐与智慧。
2020年7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欣赏老师精品美文,珊瑚学习了。问好老师,遥祝夏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