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
　　 今年二十出头的虎彪，早早下了学，在镇上跟修车的人学了把手艺。山里的农用机械虽然不多，但常年使用，零件破破烂烂，活计也不少。他便回村里开了间修理铺子，在这个小山村里靠手艺吃饭，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这天，黑云压得很低，四周的山都笼上一层惨白的纱，雨点似有似无。天色不好，没什么生意，虎彪比往常早一些关了铺子，准备去爹娘那里吃晚饭。路途不远，但村里的路泥泞，走得并不轻松。
　　 很快，满身泥水的虎彪在篱笆院前喊着：“娘，我回来了！”
　　 虎彪娘忙拉开里屋的帘子，伸出头来瞧瞧：“今儿下雨了，没人修车吧？快进来吧，伞也不带，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不怕淋湿了感冒啊。”
　　 “娘，都多大了，别看我瘦，结实得很呢！这点小雨，和没下似的……嗳，我都饿了，今天是不是玉米面的糊糊？”虎彪说着推开院门，跨了进去。
　　 “对着呢，都是你爱吃的！”
　　 虎彪娘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对面的山上突然落下一道闪电。远远望去，山顶的一块长石被劈成了两半。雨也顷刻间泼了下来。虎彪娘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心里直打颤。
　　 “我的亲娘，这是谁家作孽了，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啊！”她心里面嘀咕着，把帘子拉开一个大缝隙，大喊，“彪子，快快，雨都成什么样了，还不抓点紧！”
　　 雨，确实下得太大了，浓重的雨雾把篱笆院塞满了乳色，面对面都几乎难以看清。院子里的泥巴小道被雨水冲得一片狼藉，几颗蔫了的大白菜，也被砸得稀巴烂。
　　 “这是下冰雹吗？”虎彪娘一边大喊，一边朝里喊虎彪爹，“老汉，快去看看彪子是不是摔倒了，咋没进屋呢？”
　　 虎彪爹觉得她大惊小怪：“一点雨都抗不住，还是个爷们啊。你就是瞎操心。”
　　 嘴上这么说，但他手里一点也不怠慢，立即抄起伞跳进了雨里。
　　 彪子爹来到院门口，只见虎彪翻着白眼，一动不动躺在门前，嘴里的雨水被灌进去又溢出来，似乎连气息都没有了。
　　 虎彪爹大喊：“坏事了！”把伞一丢，立马把人扛进了屋。
　　 “这是咋回事啊，刚才不是还好好的。”虎彪娘扑通跪在了地上，看着虎彪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一黑，身子一软，有点吃不住了。
　　 虎彪，别看名字听着很壮，但是身材矮小，体弱多病。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就因为如此，虎彪爹当时就请了家族里有点威望的老人给改的，摆了一桌十个菜的酒席。
　　
　　 二
　　 虎彪爹在屋里来回兜圈。这么大的雨，村诊所的医生肯定不会来给看病的。另外，这病来得蹊跷，说不准是什么邪病呢。
　　 “咱们做买卖都是诚信经营，可没做什么亏心事吧，这到底是咋回事啊！”虎彪爹一边焦躁踱步，一边兀自小声嘟囔。
　　 忽然，虎彪爹眉头一展，对虎彪娘说：“有了，昨天狗二家不是请了灵元道长来做道场嘛，听说得弄个七八天，这会儿肯定在他家供奉着呢。你看彪子这个情况，不像是得病，有点邪门啊，我这就去请人家吧！”
　　 “对对，得赶紧去，赶紧去!”虎彪娘一听，瘫软的身子顿时挺了起来，觉得有了希望。
　　 虎彪爹披了一件雨衣，大门口的伞已经不知道被雨水给冲到哪里去了，就顶着大雨冲斜对门的狗二家去了。
　　 狗二这娃子这几天要“挂锁子”。这是山里的一种旧俗，别人家都是找个差不多的先生或者神婆子念叨念叨，可狗二的爹娘有钱，非要请住在山中道观的灵元道长。这位道长自幼跟随师父在这道观中修行，据说法力了得，不过价钱也是十分昂贵的。虎彪爹这会儿哪管那么多，只要能救活孩子，还管他要多少钱财
　　 “开门啊，救命啊！道长，救命啊！”
　　 虎彪爹在狗二家门口使劲拍着门。这扇大门，可不像他自家是木头的，人家那可是铁大门。门上两头狮子的铁环，一碰就“哐啷哐啷”地响，震得耳朵疼。
　　 “谁啊，这么大的雨，有毛病啊！”
　　 过了许久，狗二爹把门拉开，嘴边上还带着油花子，一看是虎彪爹，大手一抹，质问道：“彪子他爹，咋回事？不知道我家这几天忙着呢，来捣什么乱？”说完，准备把门关上。
　　 虎彪爹一把拉住他，嘴里不断喘着粗气，两眼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饿狼要扑过去似的。
　　 狗二爹吓了一跳：“彪……彪子他爹，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咋了？中邪了啊！”
　　 “道长呢，道长呢？我要找道长！”虎彪爹一把推开他向里面冲去。
　　 “彪子他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虎彪爹双手攥着拳头，一脸严肃：“坏事了，彪子不知道咋了，躺地上不动，马上就没气了！”
　　 “这么严重？”狗二爹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快，得请老道长啊！”
　　 虎彪爹拽着他的衣袖，想让他抓紧进屋，请老道长出面。
　　 狗二爹不紧不慢，把虎彪爹的手给扯了下来。“哎，这老道长的脾气怪着呢，要钱也狠着呢，你确定请他？”狗二爹把头稍稍一低，凑到虎彪爹的耳边小声说。
　　 虎彪爹身子一挺：“我砸锅卖铁也得请啊，这命都快没了，还能怎么办！”
　　 “成，那我就带你去见道长。”
　　 虎彪爹在道长面前跪着，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磕了几个头。道长半睁半闭着眼睛，他似乎料到了有人来找他，就答应等雨停了就去。说来也是奇怪，道长答应后，这么大的雨，说停就停了，还停了个一干二净。
　　 虎彪爹朝天一望，黑云正迅速撕开，一抹蓝，朝大地显现出来。
　　 “我的亲娘祖奶奶啊，老天爷开眼啊，显灵了啊！”还没起身的他，朝着道长就是一顿猛磕头，“道长灵啊，灵啊……”
　　 那老道稍微瞥了一眼这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天空，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便缓缓点了点头，跟随虎彪爹去了他家。
　　
　　 三
　　 虎彪家的堂屋面积也不小，只是空荡荡的，像个仓库。堂屋正中间，虎彪躺在凉席上，两眼紧闭，基本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老道低下身子，摸了摸虎彪的额头，两眼一斜，手指快速掐着，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在场的人都被紧张的气氛给吓着了，谁也不敢出声。老道围着虎彪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从袖子里面拿出来一把十分精致的匕首，冲着虎彪的胸口刺了过去。
　　 “道长！”虎彪的爹妈一看，顿时吓得大喊出来。来围观的人也都忍不住猛倒吸一口冷气。
　　 道长没有停手，匕首在接触虎彪心脏的地方骤然停顿，刀尖把皮肤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一股黑色的血顿时从伤口处涌了出来，还伴有一股腥臭味。
　　 随后，老道把匕首收回袖子里面，从另一只袖子里拿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红色的图案和字迹，谁也看不懂。这张符，被他撒上了一些粉末，然后贴在了虎彪的伤口处。
　　 “行了，命暂时保住了。不过，这件事确实蹊跷，我得问问那边的情况。”
　　 虎彪果然气息稳定了下来，脸从紫黑色的缺氧状态渐渐红润。
　　 “道长真是活神仙啊！”虎彪爹娘当着众人的面又是一顿磕头。
　　 道长挥了挥手：“别急着谢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他坐在八仙桌一边的椅子上，把腿盘了上去，拿出那把小匕首，用嘴咬破手指，一滴血滴在了这把匕首上面。老道把匕首猛地一挥，匕首插进了左手边的八仙桌里，八仙桌颤抖两下，匕首上的血迹立马就消失了。老道双眼紧闭，额头上很快就渗出细微的汗珠，双手形状如兰花指，搁在两边的膝盖处。过了许久，老道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还在躺着的虎彪，摇了摇头。
　　 虎彪爹娘见道长摇头，紧张得浑身颤抖，牙齿不住打架，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怎么摇头？有什么不妥吗？”
　　 道长接过狗二爹递过来的毛巾，那毛巾是老道特意吩咐狗二爹带来的。老道喘息声有些沉重，不停擦着手，然后慢慢踱到虎彪身边，蹲了下来。
　　 “你们两家的孩子是不是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他一直盯着虎彪的脸，用拿着毛巾的手指着虎彪家和狗二家的人问。
　　 狗二爹有些纳闷，说：“对，我家大儿子小时候和彪子经常在一起玩。他俩年纪差不多，不过初中那会，彪子就不上学了，我儿基本上就没再和他在一起玩过。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咋地，道长，还和我家有关系？”虎彪爹娘也点着头。
　　 道长说：“他俩小时候杀过一条蛇，一条修行很久的蛇。这条蛇死后，被埋在了这家房子底下。蛇其实不是虎彪杀的，是你家老大杀的。”道长抬起头，凝视了一下狗二爹。
　　 狗二爹哆嗦了一下，大惊失色：“蛇？对，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是，是这样的，那还是多年前我家改建房子的时候。很小的一条蛇，本来让他俩拿去放生的。这俩臭小子，杀了？我是真不知道啊！咋地，咋地，杀了一条蛇，还有报应？我家大儿也会这样吗？”狗二爹开始着急。
　　 “那倒不是。”道长摇了摇头，稀疏的须髯也随之颤动。
　　 狗二爹一听，脸上的恐怖就像刚才的黑云一样，转瞬即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哎。”道长环顾了虎彪家一周，禁不住叹了口气，“可他们有事啊。”
　　 虎彪爹妈哭诉着：“道长，可怜可怜我们吧，这么大年纪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拉扯大了，您就救救我们吧。”虎彪娘眼睛哭肿了，从虎彪躺下起，她就没有停止过流泪。
　　 老道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面露难色。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问过那边了，是它不肯放过虎彪。”道长又摇了摇头，“他家老大命里有贵人指点过，那边没法纠缠住他，你家不一样，他从小就被纠缠上了，体弱多病。那边还说了，它也不会再纠缠很久，人死恩怨了，道行将近枯竭，人神各自湮灭。好自为之吧！”
　　 狗二爹听到这个结果，内心很满意。最起码，这件事虽然跟他家有关系，但是祸事惹不上自己家就行，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说完，道长在狗二爹的陪同下离开了。
　　
　　 四
　　 虎彪娘瘫坐地上，不停抚摸虎彪的脸，哭声更加凄惨：“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要是活不了，我就跟你一起走，路上当娘的也照顾着你啊！”
　　 虎彪爹这会儿冷静了许多。心想，既然道长能预测到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那就一定有办法救自己的儿子。于是，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又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存折，还有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用的钱凑到一起，准备就算是磕头磕死在那里，也要请道长再试一试。
　　 安顿好道长，狗二爹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的表情，但不是恐惧。他想都没想，就准备去找虎彪爹。这时，就在他家大门口，虎彪爹迎头撞了上来。
　　 “哎呦，这是……”两个人心里都揣着事，谁也没注意谁。一个脸上带着悲伤，一个表情藏着狡黠。
　　 狗二爹见是虎彪爹，心里一喜：“彪子爹啊，我正想去找你呢。”
　　 “我还得请道长救我儿子一命啊。不能耽搁了！”虎彪爹这次脸上满是坚定，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凛然。
　　 “我当然知道。你听我说……”狗二爹把他拉到大门后面，压低了声音。
　　 “就你这点家底，你觉得道长还会去吗？刚才回来，道长说了，我给的香火不少，看在咱们是邻居，这一次算是积德行善，不跟你要钱，就当做救人一命，做点好事。但是你想，道长说的话什么意思？那边的那东西要一直纠缠到死才肯罢休啊！怎么办，就这么等死？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愿意帮你出钱，你再去求他一回。”狗二爹一脸同情，“不过，我单纯帮你出钱，你肯定不能安心要，你找点值钱的东西放我这，等你有钱了，还给我，东西你再取回去。我不要利息！”狗二爹脸上仗义感十足，虎彪爹大为感动，自然地连连点头。
　　 这一回，在丰厚的报酬和两家人的合力哀求下，道长最终还是答应一试。道场定在第二天中午。
　　 晚上，虎彪的意识逐渐恢复了。
　　 “爹、娘，我这是咋回事？咋感觉突然就像死了一回似的。”虎彪清醒后，看娘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天也已经乌漆麻黑了。
　　 虎彪娘还在不停抹着眼泪，眼皮肿肿的，已经看不到眼珠了。
　　 “别哭啊娘，到底咋回事啊？”
　　 虎彪爹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讲了一下。虎彪惊地张大了嘴巴：“这，这怎么可能！”虎彪虽然学没上几天，但年轻人不信邪，从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鬼神，“我才不信，爹娘，你们也别相信，别让这个臭老道给蒙骗了。”
　　 虎彪爹一脸不悦，骂道：“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要不是道长今天发了慈悲，赶明儿咱一家就在黄泉下边团圆了！还敢在这里瞎说，小心点！”
　　 虎彪自知无法解释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惹怒了爹娘。他没再争辩，安抚爹娘去早点休。不仅如此，他还乖乖答应爹娘，明天中午一定好好配合明天的道场。
　　 道场都是狗二爹给操办的，对于这点，虎彪爹妈都倍觉感动。法事的场所选在了村头的麦场，这一片地势平坦，像一个小广场。
　　 道长今天穿着很隆重，山里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服装。做道场的桌子上摆着鸡鱼肉肘，还有各色水果。桌子前有一个火盆，里面放着厚厚一沓火纸。冲天而起的灰烬像是黑色的雪花，飘起来又落下，覆盖在几颗遗落的金黄麦秆上，麦秆就被染上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