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降维打击(短篇小说)
一
今夜有暴风雨。
这样恶劣的天气没有人会喜欢,除了一类人,或者说这一类人中的一小部分人。这些人仰赖天气,天气越坏,生意越好,所以除了真能吃苦耐劳的,往往就是十分缺钱的人。
老雷就是这一小部分人之一。
他不过虚岁三十,因为从小长得老相,才得了这个外号。至于老相,不过是家境过于穷困、内心过于自卑在外貌上所起的镜面效应,因此,不如说穷酸相、苦逼相更准确一些。
本来,他大学毕业工作不错,这种苦逼相早已淡化,但现在似乎又有了回归的趋势。
狂风大作,暴雨骤来。
作为才干了一个月的新骑手,又是兼职,还在自己陌生的片区,老雷打开导航熟悉行程再次确认送餐地址后,毫不犹豫冲进了雨夜之中。
刚刚接的这单路程不算远,但要过江。
此时的江桥上,风急雨猛路滑,一辆小电动、一副薄身板、一夜混沌色,极易出事。
从小家里的窘况养成了老雷凡事谨慎的个性,上桥缓慢加速、桥上匀速前行、下桥适当减速,一切都把握得很好。
但有人没有把握好,前面有车陆续减速,一辆大卡车没刹住,像一把大铲子一样铲向前面的小车。
老雷亲眼见证了这一大型车祸现场,稳住车身,准备拿出手机报警,雨水湿滑再加上心里紧张,手机落在了踏板的送餐箱上,他弯下身子捡起来,并没有马上坐直,而是继续保持这个姿势打电话,以防雨水湿了手机。
报完警,老雷犹豫了,如果去帮忙,这单肯定要超时罚款,不去,他良心过不去。
十几秒似乎很漫长,他作出了一个折中选择。
第一辆车,女车主瞥了他一眼继续打电话。
第二辆车,戴眼睛的男人隔着玻璃和雨水,与他警惕对视。
第三辆车,一对年轻人正忙着在风雨中拍视频。
第四辆车,额头磕出酱油色小包的老人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马上又缩了回去……
望着这些被撞得凹凸有致的车辆,没想到自己的古道热肠换来的却是人们对他来意的揣测、好意的无视以及善意的曲解。
脸上是擦不尽的雨水,如同心中压不住的委屈。自以为这些人是被噩运击中的弱者,事实上他们人人有车、有保险、有强大的抵御风险能力,而他,才是真正祼露在暴风雨中心的弱者。
被肇事卡车撞击的司机受伤严重一些,但意识清醒,正好警察也到了,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雨中。
下了江桥,向左一拐,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
心刚落定,突然一声闷响,像从脚底传来一样,强烈而真切。
桥上车祸的镜头还在脑海,惊恐、烦躁、懊恼、焦虑一起涌上心头。
还好,人没事,那就不是车祸,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老雷判断可能爆胎了,与之前以为的车祸相比,爆胎几乎是再小不过的事了。
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加上来势汹汹的风雨,推车送货肯定要超时罚款,如果客户等不及退单了呢?这可不是几十块的小单子,而是上千块的大单子。
他罚不起更赔不起。
也许他的善念感动了上苍,捏了一遍前后胎,发现并没有漏气问题。
两番折腾,老雷到底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江山区留下路1号“留下小酌”,位于大学城的留下村。
他打起精神敲门,一遍又一遍,再打电话,都没人应。一路想好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
明明有厨子,竟向另一厨子订餐,还是鲍鱼、龙虾大餐,害他风雨兼程送了来,却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有钱也不该这么耍人。
老雷急迫又忿懑,重重一拳打在玻璃门上,发现门并没有锁,用力一推,门开了,前方竟然有火星一明一灭,应该是有人在抽烟。
男人坐在一只择菜的矮凳上,背靠着料理台,两眼放空、魂游物外,如同失尽水分的青菜,干瘪无力,毫无生气。
“齐大胖。”
老雷情不自禁喊出这个名字就后悔了。
二
十年未见,齐大胖已经不是齐大胖,而他老雷还是老雷,瞄了一眼身上醒目的蓝色制服,恨不得立刻遁形。
齐大胖是他高中时最响亮的名号,哪怕他后来很快瘦了下来,人们仍然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甚至早就忘了他本名。
出于条件反射,齐大胖倏然睁眼:“老雷?”
十年前的两人,一个家境优渥,一个生活困顿;一个拿赞助金进校,一个拿奖学金进门;一个是差生,一个是学霸;一个早早走上了社会,一个去了重点大学镀金。
一个胜在家境,一个优在学业,那一场心照不宣的人生比拼,他们势均力敌。
十年后的今夜,老雷万分后悔没有像往常一样戴口罩,趁齐大胖还有些惊疑不定,他将两大包食品重重地放到了料理台上,转身而去。
以为是一场没有悬念的降维打击,哪里晓得是平起平坐的搏弈。齐大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明明已经打蔫的他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下意识地扯住了老雷不太合身的上衣。
老雷逃无可逃,咬了咬后牙槽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这个早已瘦到脱形、名不副实的齐大胖,选择了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怎么瘦成这样,我都不敢认了。”
就像一根即将熄灭的树枝突然碰着了可燃物,齐大胖的心里着起了小火苗,而沦落为送餐骑手的老雷就是他那一星半点的助燃剂。
“有点不敢认,年前不是听说升职了,怎么……”齐大胖没了下文。
原来他一直在同学群里,早就见识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但老雷不甘示弱,牵起笑容半真半假道:“是小小地升了一级,不用像以前那么白天黑夜拼命了,还真有点不习惯。我家底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找了这份兼职,正好一举两得。没想到出师不利,刚开个头就碰着你了。”
齐大胖也笑了,心底多少有些失落,声音不免低了下去,道:“吓我一跳,要是连你这样的人才都当起了骑手,那我就真没饭吃了。”
“你齐大老板还会没饭吃?这鲍鱼龙虾都谁订的?害我顶风冒雨给你送来。”老雷干脆自嘲到底,里里外外望了一圈,发现一个人也没有,狐疑道:“不会一个人吃吧?一口气可吃不回齐大胖。”
齐大胖似乎被他最后这句给逗乐了,如同一卷茶叶,经老雷这道热水一冲,就又恢复了生机,道:“这么大雨估计客人也来不了了。我们也有小十年没见了,要没事我们兄弟俩一起喝两杯怎么样?”齐大胖似乎才想起什么来,惊问:“你还有没有别的订单要送?”
老雷早就看出了他笑容的意味,极快还击道:“就一时头脑发热干上的,接单还不顺手呢,打发时间而已,哪里有你这老同学重要。”说完,拿起自己刚刚送到的大餐开始布局。
齐大胖没想到老雷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眼睁睁看着他反客为主布起了酒菜,这回轮到他站着自家的店里手足无措手起来。
三
后来,老雷曾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晚的情景,自己为什么会跟齐大胖推心置腹聊了半宿呢?
人们治疗痛苦的最好药物是另一个人的痛苦,关系不深不浅的人疗效最好,人性使然。这是老雷当时的潜意识,何尝又不是齐大胖的呢?
这儿原是一个江边小村,建大学城时七八家钉子户坚守了下来,再加上师大看到商机后建起了一长排店面,发展成了如今集吃喝玩住于一体的小镇。
“留下小酌”位置最佳,面对无限江景无人有心去赏,面对十年老友谁也心口难开。
不过几杯酒下肚,他们就从相互防备、各挤牙膏走向了竹筒倒豆、不吐不快的另一面。
齐大胖仰脖子喝下一大杯酒,声泪俱下地说:“老雷,我这辈子该享的福大概都在前二十年享完了。”
风光无两的齐大胖,老雷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看了三年,也被打击了三年。后来听同学说他父亲受人排挤郁郁而终,母亲心脏病发猝然而死,他被迫收起顽劣之心四处谋生,当时的老雷嘴上唏嘘,实则多少有些看客心理。
这十年,那些不讲究学历只需要力气的,齐大胖似乎都干过,快递这一行就干过一年,这也是今天见了当骑手的老雷生出亲近之心的原因之一。
最后,他耗尽家底盘下了这家小酒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好不容易挣了两个月钱,年前全用在了进货上,一桌桌订到了正月十八,结果疫情一来全退了。可进的货大多是生鲜食品,哪里能退,只好能冻的冻上,不能冻的自己吃上,结果吃得越多反倒越瘦,一下子少了三十多斤。守了三个多月形势终于有所好转,师生返校复课,就在他兴致勃勃想要重振旗鼓时,又来了一拨境外输入疫情,大学城里两个海外访学回来的老师得病,他的生意又被迫中断。
齐大胖聘的厨师、杂工熬不下去全都走了,但老雷还要苦苦坚守。公司为了生存,出台了高层零薪、中层底薪政策,他这刚刚上任的中层对比之前,相当于只剩了一条底裤。作为人事经理,这几个月最大的业绩竟然是辞退员工,看着旧同事黯然离去,他哪里还敢辞职,做梦都怕步人后尘。
齐大胖有气无力地劝慰了一句:蚊子腿也是肉。因为好歹老雷还有生活保障,他却是负债累累。
这拨疫情过去,政策又有松动,他通过小额贷款重起炉灶,亲自掌勺做起了外卖,谁知这也不过昙花一现,学校很快放假,校际通道继续关闭,其他大学的师生不能借道师大来留下村吃饭,再加上学生留校要申请报批,他连通过师大后门铁栅栏送外卖的机会都失去了。
老雷给他满上一杯酒,幽幽道:“没得上新冠就是运气。”
老雷会好到哪里去。年前升职加薪,终于下狠心拿出全部积蓄又到处借钱在城郊买了套二手房,还把父母也接了来。谁知疫情一来,每月只领一千多生活费,老婆突然有孕又要保胎,每天一睁眼就是两百万房贷。“不出来当骑手怎么办?我有一大家子要养,你好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点可比我强多了。”
“所以我也豁出去了。”齐大胖望着满桌珍馐,笑得诡异。
齐大胖说这句话的时候,反倒没有此前两人各自抱怨牢骚时那么的激愤,但老雷总觉得哪里不对,齐大胖不是山穷水尽了么,怎么还订这么一桌大餐?他原本邀请的又是谁?
四
齐大胖似乎没有察觉出老雷的欲言又止,凝目眺望着一江烟雨,心中酸楚如大潮涌起。
他曾把最后一线希望压在大学城的家属区,毕竟大学老师比学生更有消费能力。但疫情未退,洪水又至,江堤危急,而水位还在上涨,大学老师们谁都不敢涉足留下村,又因为与主城区隔了一条江,送餐骑手们也不太愿意接这边的单子,他的生意完全搁浅。
老雷起身而视,果然看到垒起一道沙包的江堤已岌岌可危。
“太危险了,不如关了另想办法。”老雷本想说,不如跟他一起送外卖,但一想齐大胖虽然处境艰难,光看这桌大餐就知道,应不至于到他这一步。
“你以为老子没想过。”齐大胖出奇不意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两眼通红,仿佛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老雷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齐大胖情绪的阀门,正拉着他表示歉意,却见一个人一路小跑着朝这里而来。
来人曾是留下村的村主任,他几乎全身湿透,在二人面前不过站了几秒钟,地上就已积了一滩水渍,花白稀疏的头发耷拉在脑袋上,更显得额头上的肉包突兀。但他的精神却特别健旺,语速也出奇得快,正在向二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向齐大胖解释他晚来的原因。
“九点多,暴雨刚下起来,有一声巨响,你们没听见?”
“不应该啊,这儿离得这么近,肯定听得到啊,以为打雷吧?”
“你们看手机,今天头条。”
崔主任的手机也湿了,估计一路刻意护着,竟然不影响使用。
“就在三桥的下坡路段,六车连环撞,看我的车,车头车尾都撞坏了。”
老雷一眼就看出这是江桥上的车祸,甚至还看到穿着雨衣的自己在镜头前晃过。虽然不知道此人与齐大胖的关系,见他毫无反应,出声安慰了一句:“人没事就好。”
“后面还有一段,要不是我正好下车,齐大胖,齐老板,我老崔恐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崔主任感慨万端,脸上流淌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视频里,雷电击中了车辆引起爆炸,车祸撞击引发的漏油制造了更大灾难,几乎所在车辆付之一炬。
原来自己路上听到的疑似爆胎声是汽车受雷击引起的爆炸。老雷看着劫后余生的崔主任,问齐大胖有没有干衣服。
这么大的爆炸,他怎么没有被炸死呢?齐大胖看了眼狼狈不堪的崔主任,迟疑地走到柜子里拿出了一套工作服扔了过去。
视频中的三桥仍然火光冲天,齐大胖心头那一捧火却像是被崔主任滴落下来的水渍给熄灭了。他递了根烟给老雷,说起了两人的过节。
五
齐大胖想关门大吉,崔主任不仅不肯退下半年租金,连国家规定必退的三个月租金也想赖。
半年租金不少,再加上上半年的三个月,应该够齐大胖开始另一份小本经营。老雷望着一桌残羹冷炙调侃:“你下的本可不小。”
齐大胖却突然下起了逐客令:“老雷,今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吧。”
听到齐大胖冷冰冰的声音,老雷气结,看来是心疼这一桌大餐了,自己还真只有送大餐的份,没有吃大餐的命。
也许当着自己的面,齐大胖低声下气不起来,再一想,自己留下来说不定能帮一帮齐大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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