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闲书(散文)
我读“闲书”的历史,就是一部与母亲斗争的历史。在母亲的心里,除了语文、数学课本外,其余皆归于“闲书”一类,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发的思想品德课本便也属于“闲书”。
母亲出生于农家,兄弟姐妹四个,她是老二,外婆在她十岁时过世,作为长女,她肩头担子沉重,上要侍候父兄,下要照顾弟妹,十三四岁,便被当作壮劳力使用,每日里种田种菜,上山打柴,无一日清闲。如此环境,哪有闲心读书,混到小学毕业,识得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算得清地里的收成,便草草辍学,回家一心种田。
她大约不甘心,总觉得吃了没文化的亏,便想让几个孩子发奋读书。奈何妹妹像着了她,看见书本,不是头疼,就是身上发痒,根本坐不住。弟弟无读书天分,玩游戏倒是一把好手。无奈之下,她便将目光瞄准了我。我天生记忆好,语文课本翻一遍即能背诵,她心中暗暗以为祖坟冒了青烟,家里要出状元了。她是不知道我的秉性,向来“出道即是巅峰”,刚开始表现出来的便是最高成就,俗话说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俗语。
母亲未必了解这些,她将读书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但我偏偏不能如母亲的意,我对小说的热情超越任何一门功课,如此,双方便经历了颇为漫长的斗智斗勇过程。
八十年代的乡村,农民刚刚能吃上饱饭,猪肉还是奢侈品,猪毛还难得见上几根的时候,能有什么书可读呢?我搜遍了要好的同学家,偶尔能得到本残破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前不见书皮,后不见封底,剩下中间薄薄的百来页,都是从大人们的屁股下抢救出来的,于我,却是至宝,如郭靖得到了陈玄风的九阴真经一般。
得到本书,去哪里看?这是个问题,如若被母亲发现,不是将书四分五裂,就是扔入炉中,化为一缕青烟,那样,比剜我的心还难受。我放学后,提着个书包,将小说夹于课本中,装作漫不经心样,回家偷瞄,发现母亲不在,飞奔上二楼,去房间的窗户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此时,决不能入神,必须分心听楼梯间的动静,若有响动,匆匆将书藏好,装出一副才写完作业,伸伸懒腰的样子。但每每虚惊一场,母亲有做不完的农活,无法时时监督于我。
只是,母亲出生于白狐山,山上盛产野狐,野狐生性狡猾,和狐狸们争斗久了,白狐山人个个聪明绝顶。母亲就很聪明的,经常轻手轻脚地上楼,趴在窗户纸上看我,居然零零散散被逮着几次。
逮着后怎么办呢?不是骂就是打。她叫来妹妹,妹妹立即屁颠屁颠跑过来,兴高采烈将我压在地上,母亲拿个小竹条,扑打我的屁股,一下又一下,一边打一边问:“还看不?”
“不看了。呜呜呜。”
直打到我的屁股上布满血痕,母亲才住了手。
妹妹定要怏怏地问:“就不打了?”
我趴在地上咬牙切齿指着妹妹:“你给老子等着。”
妹妹可不怕我,做着鬼脸,蹦蹦跳跳跑开去。
被打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睡觉时,我只能趴着。半夜,似乎有人在挪动着我的屁股。我微微睁开眼,发现是母亲,她手执电筒,查看我的屁股,一面给我涂清油,一面暗暗流泪。我的心不知为什么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为了不让她发现,我任着她摆布,装着睡得很香的样子。
有一回,同学借我一本《天龙八部》,我内心欢喜却又惴惴。当时正值隆冬,我将书夹在毛线衣内,悄眯眯地回了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如释重负松口气,将还带着体温的书掏出来。
如何处理这本书呢?我在家里乱窜。床下?不行,母亲扫地定会发现。床板下?我试了又试,总觉得棉絮会突出一团,难保不被发现。
突然,我头脑中灵光一现,找到一个绝佳藏书之处。
我家的楼梯间,因为未粉刷的缘故,有一块砖可以移动。我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轻轻移开那块砖,将那部书放进砖后,又将砖恢复原状,一点也看不出来,哼,我料母亲是找不着这一处所在的。
我带着无限得意和轻松下了楼。妹妹见我面露喜色,习惯性地说:“你又干了啥坏事,我去告诉妈妈。”
我只是不理她,掉头就走。
此后一段时间,我一有闲暇,便忍不住移开那块砖,将书掏出来,拿在手中细品。有一回,正读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辔而行时,听到楼下有异响,我着了慌,忙着将书塞入砖后,刚做完这一切,妹妹的脸从我身后伸出,挂着得意的笑容:“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要告诉妈妈。”
“你敢,我敲死你。”我朝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惧反笑,还向我欺进一步:“你打,你打啊。”
见硬的不行,我心生一计,温言细语道:“我有一毛钱,你不告诉妈妈,它就是你的。”
我掏出那一毛钱来,用手捏着,说:“你可以用它买酸梅粉,买蚕豆买冰棍,买好多好吃的。”
“好,你给我,我不去告状。”
收买了妹妹之后,我的胆子更大了,一有时间便悄悄溜过去看书。
有一次,正看得走火入魔之际,妹妹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妈妈,妈妈回来了……”
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书藏好,又将砖封好,才做完这一切,母亲上楼来,见我们聚成一团,横了我们一眼,走开了。我和妹妹长吁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和母亲关于“闲书”的斗争一直持续至初中。初二时,课业渐重,我的书包里塞满了化学、历史、政治,我和母亲的争斗才告一个段落。
前几年,六神磊磊突然红了,他的主业是读金庸的小说,读着读着,就开始写,写着写着就红遍了网文界。
我拿他的书给母亲看,说了他一些事迹给母亲听,说:“读小说,也有读出名堂的。”
当时母亲正在择菜,对那本书瞟上一眼说:“那么多看武打小说的,就红了他一个,你别做这个梦。想当年,若不是我压着你读书,你现在能过得这么快活,天天呆在空调房里,也不用出去晒太阳?”
说着,将一块从菜地里带回来的泥土投进了垃圾桶,那泥巴翻了几滚,便不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