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河口村的三炮成了憨货，据说已经憨傻了好多年了。但是，也有村民说他是装憨卖傻的，说他会生火做饭、拉屎知道擦腚怎么会是憨货呢？村里小超市的老板钱大嘴说曾经看见他在他大大的坟堆上痛哭流涕地诉说心里话，还有人说曾看见三炮半夜三更翻了住在下河沿李寡妇家的墙头……言辞凿凿，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大多数村民还是相信他憨傻了。
　　 至于他怎么憨傻的，至今没有人能“考究”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有三个不同的“版本”一直在村里传播。第一种说法是三炮被女鬼缠了身。说是三炮秋天在地里起花生，干到天上了黑影，去寻他的骡子，骡子跑到了附近的坟场里吃草，踩踏了老林家上吊死的闺女桂枝的坟，扰了地下桂枝的鬼魂，桂枝的鬼魂就出来报复，遇见来寻骡子的三炮，便就附了他的身。自那以后，三炮就开始疯疯傻傻了。并且，他的骡子当天晚上也不知所踪了。第二种说法是三炮勾搭下河村的小媳妇被人家男人抓住给灌了屎尿。说那年夏天三炮到下河村卖西瓜，下起了大雨，三炮就淋了个落汤鸡，便躲在一户人家的门楼子底下躲雨。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年轻小媳妇，看见三炮淋得湿漉漉的，就找了身她男人的衣服让三炮换了上，三炮便放下了两个大西瓜表示感谢。一来二去，俩人便熟了起来，三炮便趁人家男人外出打工的空隙里爬上了那个年轻熊媳妇的床……后来被人家男人抓了个正着，被绑在东山上一棵老槐树上，还被人家男人给灌了屎尿，三炮从那开始就憨傻了。第三种说法是三炮为了报仇啃了刚死去的林有福腚上的肉，被林家三兄弟给揍了半死，脑袋被一棍子打坏了，便就此痴傻了起来。
　　 小超市的老板钱大嘴口才极好，早年当过“猪经济”，还给人当过媒人，能把这三个不同的“版本”说得天花乱坠，像是讲传奇故事，能引得众人们哄哄大笑。有时，在这种哄笑声中三炮会冷不防地像是从墙缝里钻出来了一样，嘿嘿地笑两声，能把众人们吓一大跳。有一次，钱大嘴正滔滔不绝地讲着，众人们正笑得前仰后合时，一只大芦花鸡不知从哪里扑棱着翅子落在了人堆中，把众人们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是一个面黄肌瘦、胡子拉碴、奓哈着头发的人影闪到了人堆中去抓鸡，那只鸡挺着冠子躲躲闪闪地从人缝里跳将了出去，飞到了货架上。钱大嘴一看便着了急，便领着众人们去抓，那只大芦花鸡则从这个货架上飞到那个货架上，扑棱掉了货架上的很多东西，弄得满地狼藉。最后还是三炮一把薅住了鸡翅子，抱在怀里“嘿嘿”地笑着跑了出去……钱大嘴气得哭笑不得，撵出去了几步远也没追上，只得作罢。
　　 打那以后，钱大嘴似乎很少当着众人们的面去大讲特讲三炮变傻的故事了。不过，三河口村的村民们还是会拿三炮变疯的事当笑料，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三炮依旧在村民们的谈笑声中自由地穿梭于大小胡同、田间地头、池塘水库、果园菜地里，撵条狗斗个公鸡，摘个瓜拔个萝卜，抓条鱼摸个虾，其乐融融。他对于村民们关于他的议论、戏弄、挑逗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过有时也会干一些“坏”事，比如，蹲在谁家大门口拉上一坨屎，拿着棍子爬上树戳个鸟窝，拿只死耗子吓唬五六岁的小孩子。这时，便会有老婆头子（方言：中年媳妇）边叫骂着边拿着笤帚疙瘩去揍他。三炮撒腿就跑，跑远了看见追她的老婆头子气喘吁吁地站在离他三四丈远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就嘿嘿地笑，嘴里还唱着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小松鼠……那老婆头子一听就更来气了，便张开嗓门骂，三炮傻儿子呐，你别跑，老娘非去割了你的蛋蛋不行，割掉去喂狗，本来也是多余的……三炮也不理会，只顾自个拍着巴掌唱那儿歌，让那老婆头子是又气又笑，无可奈何，只好握着笤帚疙瘩折返回去。
　　 三炮便在村里踅摸一会，就喜滋滋地往南山下水库边的家里去。三炮的家不在村里，他住在离村五里地的一座小水库的边上，两间用山石、山草、杨木搭建的茅草屋子就是他现在的家。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就是一张用榆木做的床，其余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营生（方言东西的意思）。屋子西北角放着一张旧长筐，长筐里盛着破旧被褥和一年四季的衣物；屋子中间放着一条长凳和一把少了牚的椅子；一张污渍斑斑的桌子上放着几个破碟子破碗；在东墙角处有一用黄土垒的灶台，灶台里置着一口经年的铁锅和补了底的铝锅，盛夏来临的时候会招来一群群的苍蝇前来觅食、游玩。灶台的后面是三炮堆放杂物的地方，有柴禾、有瓜果、有蔬菜，还似乎有一窝小老鼠。三炮并不撵它们走，它们在墙角处打闹玩耍的时候，三炮还坐在那个一晃就“吱嘎”作响的三条腿的椅子上看景，看到热闹处便起了劲地鼓掌叫好！
　　 老鼠、苍蝇、蚊子、蜘蛛、壁虎、臭虫、蟑螂、花儿斑（北方一种无毒的蛇）等诸多生灵似乎都愿意光顾三炮的家，三炮也不驱赶它们，反而能够得到不少乐趣。三炮也从未因此而生过病，即使是老鼠爬上了桌子、苍蝇掉进了碗里，三炮也照旧用脏兮兮的手捏着菜、喝着汤、啃着煎饼享用三餐。即使有个头疼脑热，他捂上露了棉絮的泛着酸臭味的破旧被子睡上一大觉，第二天保证活蹦乱跳的。
　　 有时，村里的老婆头子跟自家男人吵架了就会扯到三炮身上。去年，钱大嘴家的老婆头子就因为钱大嘴和村里的小寡妇勾勾搭搭的便起了怀疑，俩人就闹仗，急了眼，钱大嘴家的老婆头子就拤着腰气嘟嘟地说，你这个屌幌子（沂蒙山区方言，不是东西的意思），你都不跟那个傻三炮，再跟俺吹胡子瞪眼的，俺就去南山水库边上找三炮去，人家虽然是傻子，但是却黑天白日里喜滋滋、乐呵呵的……
　　 （二）
　　 其实，三炮在没憨傻之前也曾经有过一段喜滋滋的生活。那是在他二十四岁那年。那年夏天他恋爱了，爱上了本村姓李的一个大闺女。起因是这样的：
　　 七月里的一天傍晚，三炮锄完了西岭的地就跳进了附近的一口大池塘里去洗澡。年轻时的三炮水性极好，蛙泳、仰泳、蝶泳都会，并且是无师自通型的；他在水里憋气能憋上两分钟，一个猛子扎到水底能围着池塘游一大圈，在三河口村里无能比。特别是，三炮健壮的身子被夏日炽热阳光给刻画得黑白分明，两条胳膊和两条腿与衣服包裹住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赤裸裸地在碧绿色的池水里“咕涌”着的样子形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人物裸泳画。
　　 那会儿，三炮刚从水里露出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见一叠声的呼救声，并且还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三炮忙游到石壁边上，双手一撑，“噌”地跃出水面，忙上岸穿了大裤衩子就往传来声音的石塘方向飞快地跑去。很快，就到了旁边的那个小石塘，只见一个大闺女两手正在水里扑腾挣扎地胡乱抓着水，乌黑的长发一霎在水面上铺开一霎又变成了一只竖着的“黑蝌蚪”状的样子。三炮见状来不及多想一跃便跳入水中，三两下便游到了那个大闺女的身旁，两手擦入她的胳肢窝里往上一托，那个大闺女便浮出了水面，头发上、耳朵里、鼻孔里、嘴巴里都往外冒水，由于极度地惊吓，身体也似乎有些僵硬。三炮忙一只胳膊拦着那个大闺女的胸脯另一只胳膊扒拉着水面往岸边游。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大闺女托到岸上，三炮跳上岸忙扶她坐起来。那个大闺女被水呛得直咳嗽，坐在那里还没有从落水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三炮那会只急地去救人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到了岸上才看清楚，原来是住在西岭底下的李怀林大叔家的闺女秀云。三炮一边捶着她的后背一边问道，秀云妹子，你怎么掉进水里去了呢？秀云听出是三炮的声音，喘了口粗气，哭腔道，三炮哥，俺这不，这不是洗衣服的嘛，那会一起身起猛了，眼冒金星子，没站稳就跌进塘子里了。三炮哥，谢谢你，要不是你俺就怕去见龙王了，呜呜呜……三炮忙掰着秀云的肩膀劝道，秀云妹子，你看，都多大的闺女了还哭鼻子，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是不是——还没说完，秀云便趴到了三炮的肩膀上了。三炮活到二十四岁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大闺女，秀云的一只热乎乎的奶子似乎压在了三炮的胳膊上，加上女人身上天然的体香，让三炮有些面红耳赤，心脏也“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从那以后，三炮心里便有了秀云的影子。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闭上眼睛大脑里就是秀云的样子，回味着那天亲密接触的感觉。到后来，三炮就有些魂不守舍了，自觉不自觉地就往西岭的那个石塘跑。终于在一个火热的傍晚又偶遇了秀云。
　　 那天，秀云穿着米黄色的格子衫和藏青色的休闲裤，乌黑的长发搭在肩膀上，圆润的脸庞、圆润的乳房以及圆润的屁股，让三炮看得心里痒痒的似猫爪子挠，有种莫名的感觉涌遍全身。三炮放下锄头，走到秀云近旁，秀云脸上似乎挂上了一抹浅浅的红晕，甜甜地叫道，三炮哥，你又下地干活了。三炮似乎有些腼腆，表情不自然地说，秀云，秀云妹子你又来洗衣服啦。秀云指指旁边的石头说，三炮哥你坐。三炮点了点头就坐下了。
　　 俩人坐在石头上。看着天边游荡的白云，看着荷锄归家的老农，看着洗完澡在路上嬉戏玩闹的浑小子们；听着知了的鸣唱，听着水鸟的啼叫，听着村子里传来的狗吠声……三炮从来没有觉得村子这么美，他心里做着斗争，想去摸一下秀云的手，又似乎难为情。还是秀云打破了尴尬，秀云拢了拢长发问，三炮哥，你属什么的？三炮憨笑一下回答道，俺属猪的。秀云咯咯地笑了，猪好啊，吃饱了就睡！三炮也跟着嘿嘿地笑，说，俺这头猪笨，学没上好，就只能种地了。秀云又问，三炮哥你这名字谁给起的，为啥不叫“一炮或者是二炮”呢？三炮憨憨地一笑说，俺大大（方言，指父亲）给起的，听俺娘说俺出生的那天，俺大大正在西岭的石塘里打石头，放了前两炮都哑了，第三炮才轰开硬石壁，所以就给俺起了这个名。秀云朝石塘里扔了一个小石子，水面上便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她的心里也荡起了爱情的涟漪。过了一会儿，秀云托着腮帮看着天上的云又问，三炮哥，你说那朵白云会飘向哪里？三炮抬头看了看云朵，挠了挠头说，要是刮南风就会飘向北，要是刮北风就会飘向南。秀云说，俺要是那朵云就好了。三炮不解，接过话茬说，那俺就是后面的那朵云。秀云又咯咯地笑了……
　　 三炮和秀云相爱了。三炮每天迫不及待想做的事就是和秀云见面。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西岭的那个石塘边。河湾的柳树下，南湖（沂蒙方言，指一片地）的田埂上，下河的小树林里，都成了他俩约会的地方。那段日子里，三炮也知道穿着打扮了，也知道好好刷牙了，也知道往头上打点啫喱水了。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秀云不施粉黛，素颜素面的样子就已经很漂亮了。相恋后的很多个夜晚，三炮就是想着秀云的样子入睡的。有时嘴角会流出涎水来。
　　 又一天的傍晚，他俩去了河湾的柳树下，三炮只痴痴地看着秀云傻笑，秀云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嗔怪道，傻看啥呢？三炮便嘿嘿道，看俺媳妇呢！秀云便抬起小拳头在三炮的胸脯上轻轻地打上一拳，假装生气地说，谁是你媳妇啊！三炮则握住秀云的小手，磕磕巴巴地说，秀云，俺三炮，俺三炮是真心，真心喜欢你。爱你！秀云则羞赧地把头埋在三炮的胸脯里，老实地像一只小白兔。三炮，一个未曾谈过恋爱、未曾牵过大闺女手的小青年，怀里揽着一个如花年龄的俊俏闺女，有些不知怎么办，又有些想入非非。闻着秀云身体上散发的体香，三炮竟然有了很强的生理反应，他觉得自己面红耳热，似乎要把持不住了，便情不自禁地去亲吻秀云。秀云却不反抗，反而把两片香唇贴在了三炮的嘴上。那一刻，三炮大脑一片空白，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遍了他的全身。他似乎不懂技巧，手也很笨拙，更多时候似乎是秀云在教他。他本能地去解秀云的裤子，手摸到了屁股，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秀云则撤出嘴唇，用手去挠三炮的胳肢窝，三炮怕痒，只好收回双手去捂着自己的胳肢窝。裤裆里顶起的“大包”也轰然倒塌。
　　 秀云提上自己的裤子，一脸严肃地问，三炮哥，你对俺是真心的吗？三炮一听这话便有些着急，举起一只手来大声地说，俺郑三炮对天发誓，俺要不是真心的，夏天让雷劈死，冬天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他还没有说完，嘴巴便被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给捂上了。
　　 俺相信你，三炮哥！秀云深情地说。
　　 俺三炮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人！三炮信誓旦旦地说。
　　 三炮哥，刚才俺没让你，没让你碰。你不生气吧？秀云羞赧地问。
　　 秀云，俺刚才，刚才有些把持不住了。三炮喃喃说道。
　　 三炮哥，俺想把清白的身子留给入洞房的那天晚上。秀云说完脸上挂了一层红晕。
　　 嗯，秀云，俺等……
　　 （三）
　　 现在的三炮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印象，秀云的影子似乎也没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丁点儿痕迹。有时，钱大嘴遇到三炮便会挑逗他，会问三炮记不记得以前摸人家大闺女奶子的事，三炮先是憨憨地傻笑，然后嘴里吆喝着“摸奶子喽——摸奶子喽”便一溜烟地跑了。有刚嫁到三河口村的本家新媳妇好奇就问，钱大嘴就神秘兮兮跟人家新媳妇讲，三炮年轻时有个相好的，就是住在西岭下边的李怀林家的闺女李秀云，俩人都订了亲准备要结婚的，可是阴差阳错地跟了小痞子林大海。李怀林在西岭石塘里放炮，飞出了的小石子蹦坏了村里最有钱的林有福的儿子林大海的一只眼，他们爷俩便领着林家族里的二十多口男青年去李怀林家打闹了一番，非要剜出李怀林的一只眼不可。李怀林又磕头又作揖的，就差叫林有福大大了。辛亏李怀林和老支书钱卫国有远亲，托他去给说了情，林有福爷俩才勉强不再找事，不过，要索赔二十万。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万是啥概念？奶奶的，狮子大张口啊，那能怎么办呢？谁叫人家姓林的门户大，外面又有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