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远天的红霞，就会想起刘诗诗。
　　 刘诗诗，女，青岛人。女兵一枚，佳人一个。她年方十九，一双秋瞳，两黛春山，面容娇好，身材窈窕，不仅会打针换药、摸脉听筒量血压，而且还会写诗。
　　 我在西安四五一医院和她认识后，就一直想与她谈一场缠缠绵绵且轰轰烈烈的恋爱。回到部队后，我给她写过不少的信，当然，还有诗。她也给我回过不少的信，其中也有诗。她的诗写得很长，太阳般灿烂，月光似妩媚，海水样深情。
　　 当时，我们部队的驻地在底张弯。那是处在渭水和泾水之间的一个大村庄。一片沃野，玉米翠，麦子黄，高粱红又红。营房四周，亭亭挺拔的白杨树围着，绿意叠涌。小道两旁，植满冬青、夹竹桃和法国梧桐。我们连队的宿舍前面，有一片长条形的杏林。杏树有些岁月了，株株合抱粗。春天一到，杏花羞羞答答地开，白的如雪，红的若霞，给人梦幻般的感觉。因此，每当唱起《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时，我们就会把“桃花”唱成“杏花”，把宿舍唤作“杏花村”。
　　 在医院的时候，我曾经忽悠过刘诗诗。她问我在哪里当兵，我说在那杏花盛开的地方。她问我那个地方叫啥名字，我说那个地方叫杏花村。后来她知道了真相，她没有怪我，还说我很幽默。为此，我得意了好一阵子，对她感到很满意，因为她是一比杏花还美且通情达理的人。我期盼着她能来部队看我，最好是在杏花开放的时候。我美滋滋地想象着：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头戴草色军帽，别着闪闪的红星，上身披“绿色大地”，下身配“祖国蓝天”，领上插“两面红旗”，英姿飒爽地往杏花丛中那么一站，引来战友们无比羡慕忌妒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幅美美哒的画面哦！
　　 春天的日子里，我邀请过她，她说好的好的，结果没来。开始麦收的时候，我叫她过来陪我听知了声声叫着夏天，她说好的好的，结果快到八一了，她还是没来。对此，我就感到很生气。她说别生气别生气哈，我一定来，你得学会等待。
　　 我一听，惨了。我曾经给她朗读过苏联诗人西蒙诺夫的《等待》，诗曰：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冷——都已倦怠……她居然要我学会等待，什么意思？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八一前夕的黄昏，天边有晚霞，红的紫的蓝的黄的，犹如七仙女织出的彩绸，一缕缕地在燃烧着，仿佛是她献给我的一首首情诗般迷人。我伫立在营房的大门外，无限深情地朝白杨大道的尽头凝望。我希望在浓浓的绿荫深处能突然出现一辆车，车上跳下来一个人，然后她就像一只美丽的彩蝶向我飞来。我孤独地站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却等到了一钩残月，挂在高高的夜空上。
　　 我惆怅极了，便模仿西蒙诺夫的口吻，在心里说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苦苦等待／等待杏花开的时候你能来／等待桃子熟的季节你能出现／我不希望等到大雪纷飞……
　　 直到一辆吉普车在我的面前“嘠”地一声刹住，我才从恍惚中醒来。你在干嘛？车上走下一个人，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刘诗诗，而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指导员。我说我在等待。他说是在等我吗？我说是的。
　　
　　 二
　　 八一那一天，连队的日子圆满得像十五的月亮，活动排得满满的。
　　 上午，全团举行歌咏比赛。我们连队以一曲《四渡赤水出奇兵》，凭借一百单八条好汉的“野狼嚎”，力压群雄，一举夺魁。我看到，当指导员迈着齐步上台从政委手中接过锦旗的那一刻，他的胸膛挺得格外引人注目，军礼敬得格外潇洒。午饭时，指导员站在饭堂中央，操着浓重的洛阳口音，踌躇满志地说：同志们，上午，咱们在舞台上已经完美地展现了连队风彩，下午，我希望在操场上，咱们也能显示连队的钢铁意志和骄傲的雄风。午饭后，大家回去都先眯一眯，把精神养足了，下午干掉飞行一大队，大家说中不中？
　　 中！饭堂里顿时响起一声吼。
　　 咱们连的口号是？指导员问。
　　 有红旗就扛，有第一就拿！炸雷般的声浪差点就把屋顶给掀翻了。
　　 这就是我们的连队，一个凝聚力和战斗力空前强大的集体。训练场上，我们是标兵，全连个个都是神枪手和飞行军。在舞台和绿茵场上，我们同样能歌善舞，龙腾虎跃，人人皆是多面手。
　　 下午两点，全连官兵除了通讯员小孙留在连部值班外，其他的全部集合开拔至团部操场。操场很大，有十几个篮球场、十几个排球场，一个足球场。足球场很标准，剃了平头的草坪依旧芳草如茵。下午三点，一年一度的全团足球联赛的决赛将在此隆重上演，决赛的双方是我们和飞行一大队。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却不是巅峰对决。我们连，在球类项目中，强项是篮排球加乒乓球，足球是我们心中的疼。就像咱们的国家队一样，我们在内部玩玩还有点像马，但一旦到国际上比赛，立马就变成一头驴。去年的小组赛上，我们曾与飞行一大队打了一场遭遇战。对手的主力一个都没上，结果照样被人家像耍猴似的灌了个五比零。今年的情况不同，连队分来了一批来自大连和广州的新兵，他们的足球踢得不错，特别是那个“小老广”小马，球技虽然没有高俅那么精湛，但在我们看来，至少不在马拉多纳之下。几番征战，我们居然杀出了重围，成了一匹大黑马，昂首挺进了决赛。
　　 新战友们不知深浅，初生的牛犊不知老虎的厉害，嚷嚷着要雪耻。只有我们这些老兵知道，飞行一大队的那些飞行员，块头个个身高一米八，他们全都来自大城市，身体素质本来就好，人家天天在云里飞都如同在闲庭信步，在草地上踢个小球那就是小菜一碟。他们的后卫，一个大脚出来就是八十多米远，尤其是那个来自北京的中场“灵魂”，在离球门四十五米开外起脚远射，我都不敢用手接，那是红箭导弹般的威力，裹着风，挟着雷，呼啸而来，我怕自己的双手经不起考验。
　　 球场四周，站满了前来观战的人。团长也来了，赛前他把指导特地叫去交待了一番，说告诉你的那些兵，踢得文明点，不要耍狠。我们理解，飞行员是国家的宝贝，培养出来很不容易的，他怕我们太野蛮把飞行员给伤了。指导员向我们传达了团长的指示，但他强调说，只要不踢人，至于球，咱们就放开踢，玩命踢！
　　 我的特长是打乒乓，是全师乒乓球联赛的单打亚军，足球真是不咋的。我来自南方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小时候和玩伴踢过毽子，可足球就连长得啥样都没见过，参军后经常和战友们一起踢着玩，踢来踢去也就是个半拉子。可指导员非要我上场不可，还让我穿上10号球衣，说我脚法好，传球到位，视野开阔，组织能力强，有点中场发动机的意思。
　　 不知怎的，那天我老是觉得不得劲，提不起精神，恍恍惚惚的。都是刘诗诗惹的祸，干嘛叫我等待呀？要我等上一万年吗？青春易逝，理应只争朝夕才是啊！
　　
　　 三
　　 开赛之前，双方先升旗唱歌。旗是八一军旗，相同的。歌曲就不一样了，我们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飞行一大队唱《我爱祖国的蓝天》。仪式毕，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球到了我的脚下，我一个长传，传到小老广的前边。对方显然精心研究我们的技战术特点，小老广被“武汉清道夫”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动弹不得。五分钟左右，充当左前锋的连长不停地朝我招手示意。空档终于出来了，我猛不冷丁地将球传到左边，连长胸部停球，接着在距球门约二十米远的地方起脚射门。他也是洛阳人，自诩会少林武功，平时也见识过他的“扫堂腿”，但他的脚头并不坚挺。但听“嘭”地一声，球飞出去了，流星般的速度。对方的守门甚是傲慢，他开始一直背着手在球门前晃悠，见有人射门了，不用手接，抡起一脚，就把球踢回了中场。两传三传，“北京哥”一记凌空抽射，未等我们的守门员“山东坦克”反应过来，足球便已应声入网。
　　 场下的战友们“唉”了一声，对方的拉拉队一片雀跃，几个女领航员还跳着给北京哥递毛巾，送开水，献飞吻。过了不久，对方用一记强有力的鱼跃头球，再度洞穿了我们大门。在场外当教练的指导员急了，把我叫过去面授计宜。
　　 他说：你今天咋了，视野一点都不开阔，怎么老是给连长传球？
　　 我郁闷地说：连长老是给我示意，叫我传给他。
　　 你甭理他，指导吴说：就他那臭脚，点球都点不进去的，你得多传给小老广。
　　 回到场上，我的脑瓜仍然一片混沌，脚下就是找不到感觉。二比零，上半场就这样结束了。
　　 中场休息，我大汗淋漓地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发呆。天空一片湛蓝，棉花盛开似的白云，一团一团的如同从小孩子嘴里吹出来的泡泡糖，在轻飘飘地瞧着我。我有点垂头丧气，估计就此下去，下半场还得吃上三个蛋。
　　 就在此时，我发现操场上蓦然嘈杂了起来。我站起来，心中砰的一下，眼睛一亮，妈耶，惊喜哦！
　　 刘诗诗来了。真的是刘诗诗。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几乎全场所有的目光都罩向了她。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一顶军帽盖住了乌云般的黑发，红五星下闪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红红的领章把她的鹅颈映衫得分外白嫩。她像一缕彩霞，微笑着向我走来。全体战友皆若抢食的雀群围了过来。
　　 她叫刘诗诗，是四五一医院的护士，我看到指导员用别样的眼神看着我，向他介绍道：是我的诗友。
　　 哦，你好！四五一的战友。指导员跟她一握手，又朝我们瞄了几眼，我们的脸上同时升起了红霞。指导员看我们尴尬，便说：“女战友，欢迎你，请为我们加油”
　　 刘诗诗笑道：“好的。”都是战友，她不害羞了，顷后就融入到我们的队伍，笑靥如花地帮着倒水递茶。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我犹若吃了一剂灵丹妙药，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凭添了神力，脑眼一片清朗，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指导员也亲自上阵了。场上除了我，全部换成了新生力量，上半场的“绵羊队”，在下半场变成了一支嗷嗷叫的狼群。
　　 刘诗诗站在场边，挥舞着一条红色手巾，跳跃着，呼喊着，不停地给我们加油，不停地给我们送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飞行一大队的飞行员们，也不时地跑到刘诗诗的跟前要水喝，一个，两个……那一天，刘诗诗成了一轮明月，大家都成了捧月的星星。
　　 离终场前五分钟，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此时，场上比分已是二比二。在狼群的疯狂攻击下，向来趾高气扬的飞行一大队已处于疲于防守的状态。我将球退至中场的小老广脚下，此时的小老广已变成了一条入海的蛟龙，他虚晃一枪，过了一个人，又过两个人，最后与指导员一左一右，形成了二打一局面，对方的守门员鞭长莫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指导员把球从容地踢进了球门。
　　
　　 四
　　 比赛结束，已是黄昏。天空上，彩霞满天。我们全连官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扛着八一军旗，凯旋而归。
　　 那一天，天上的红霞真绚丽。一缕缕红的似火，像五月的鲜花，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绽放着青春的光华，诉说着红艳艳的心事，映红了我们年轻的笑脸。
　　 我们走出操场，走过梧桐密密的小道。我们齐声高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刘诗诗也走在我们的队列里，她就走在我的身边，她也跟着我们一起歌唱：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的好，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她一边唱，一边不时地用大眼睛看我，我也看她。天上，彩霞漫天，她的脸上，也彩霞绯红。我的心里，一片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