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丁香花开】 无名花树(散文)
早晨,从西沟老城区散步回来,还懒得上楼。就在小区两片楼群中间的通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再有半个月就是端午节了,小区矮树墙的绿色灌木已经开花,是一片老红色的长花蕊。在我的印象里,这颜色锈暗的细长花蕊不干不落,一直这么坚持到秋季。通道两旁还有一种高大茂盛的花树,苹果绿色的叶子暄厚肥密,雪白的花朵,一串一嘟噜的,如棉似絮。就象那吐着红蕊的灌木一样,我不知道这高大的白花树的名字,我很当回事地问过几位小区的老住户,他们也不知道,有的说梧桐树,有的说芙蓉,更有的说是缅桂花。我查了百度上的图片,全不搭边。
我站在树下琢磨,大片大片的心形树叶,比苹果树叶颜色要清淡一些,由于叶子表面不像苹果树叶那么光滑,所以也就失去了日光照射下的光亮闪烁。近前站久了,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槐花般的药香,我伸手揽住下层的树枝,仔细地观看着花串,在主梗上一层生着三梗分枝为一篷,每枝花梗上长着三朵白花。一般是一朵花正开,而花朵的两边对衬地生着,两个圆圆的花苞。如果你摘下一朵拎着花托上的梗到过来。这形状多像一顶女士夏日的凉帽。柔柔皱皱的一圈帽帘,掩映帽盔里的几抹颜色,那是疏淡的紫红衬着鹅黄色,在那三笔紫红之间细细地点缀两笔。远观是体会不到它这良苦用心的。
我怀着淡淡的哀愁,久久地凝视着这无名的花朵,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跟随着。就是那个叫秀芬的女人,我希望自己忘记她,可是,人虽说在端祥着花朵,品味着一种花草的精神,但我却拿它跟秀芬的人生比对,冥思苦索着它和她共性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进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蒙状态,我觉得自己活得很不舒服。朋友说:“你简直成了情魔,既想做君子,但是那个本来自私的我却又不甘心。”
我在乡水利站上班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跟站长张学东上来开会报表,早晨不在家吃饭,赶到县城来吃,我们常去的饭店就是秀芬酒家。那时街面上还没有家豪、龙腾、天都这样的大酒楼,临近客运站那条街都是秀芬酒家这样的夫妻店。男人在后厨掌勺,女人在前台招呼客人。秀芬还雇了一个叫小红的服务员,说来好笑,这个黑胖粗墩的服务员跟身材苗条、白晰俊俏的秀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学东总说是来这里吃饭,而且每顿饭都消费一百多元钱,其实早晨吃碗面条、馄饨什么的,有汤有水,暖暖呼呼的挺好,可他却不,非得点上几个大菜,还要一瓶泸洲老窖,早晨嘴里涩涩巴巴的,能喝得下吗?开始我总是拦他,他非但不听,还粗声大气地喊:
“大哥,你别死心眼,这一年二十多万,不吃留着干啥!”
我不愿跟他分辩,他这样大言不惭的样子让我脸红。后来我也品出味来,学东不是跟公家的钱有仇,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他是想通过自己仗义疏财的气势,好让秀芬另眼相看。有一天,老板娘托着菜谱跟他介绍新菜,说本店推出了酸糟鱼,所谓酸糟鱼,就是放坏了鲤鱼加酸菜,加辣椒,捣鼓烂齑齑的,别说吃,闻着都没一点食欲。我说要干炸黄花鱼得了,干炸黄花鱼才十二元,学东最终还是点了酸糟鱼。学东这时会借机跟秀芬说点俏皮话,甚至动手,抠抠着着,拍拍打打的。象学东这样的男人真不少,好像不这样,花钱吃亏了。也真难为秀芬,为了生意,即要应付着,但又不能让这些骚男人蹬鼻子上脸,这个尺度秀芬拿捏得很好,不急不恼,喜笑轻飘的一句话滑过去了。
学东胡乱说,我从不随着,秀芬一口一个大哥地恭敬着,我张不开那个嘴。其实,我内心也是十分喜欢她的,也喜欢去她那里吃饭,在那里能吃出好心情。
学东突然不去那里吃饭,是在他买二手车之后。那几年,能开个二手轿车也是挺闪烁的。有一天,秀芬着急去市场买菜,学东踊跃开车前往,让我在店里等他。回来后,秀芬拎着菜急匆匆地进了后厨,学东脸上也讪讪的。
儿子上高中后,我带儿子去过一次,那天我要了一盘饺子,她又给端上来干炸排骨和白斩鸡。她没收钱,说是请侄儿的。临走还送了一袋子火腿肠、丸子、饮料什么的。她抚着儿子的肩膀说:
“孩子,馋了就找姑来,你打三轮到这姑给钱,要不横窜两道街,姑还惦着。”
儿子仰头看着秀芬,他不知道跟秀芬是什么亲戚,不知道秀芬为什么对她这样体贴关心,眼睛眨巴着。
“大哥,你也是进城就过来呗,就是不吃饭还唠一会嗑呢!已经这样了,也就揭过这一篇吧……”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我离婚的,儿子在跟前,我也没跟她说什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她店里。
去年,我被调到水利工程管理处,原想来到这个业务性较强的单位会有一番作为,可让人意外的是,这里比乡里更轻松。闲散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上班不上班没人管,就是到了班上,年长的甩扑克,年轻的玩电脑,下午两三点钟张罗去哪家饭店喝酒。我这人一怕无所事事的干磨、二怕闹烘烘地耍酒。所以,只要办公室不打电话,我也就不去。在家干呆着也不是事,于是就逛街,在城区散步,跟乡下相比皆然不同,平平展展的街道走走就腻烦了,满街都是人和车。有时盼着碰见个熟人,可是真的遇见了,又觉得无话可说,恨不得马上走开。与同学同事见面,询问对方的无非是房子和孩子,而我现在还租人家房子呢。买房子,不敢想,三十多岁的儿子在一线城市还没成家呢,而人家住一处,还备着一处,甚至备着两处等着增值,很无聊!
六月中旬这天上午,在家读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早就想把这本书认真的翻译下来,真正的打通本,《辞海》、《文言文词典》都摆到眼前,一篇都没弄完就腻歪的不行。唉,早年对张岱散文的喜欢劲哪去了!于是准备坐公交去建铁小区,我在那里租住的时候,经常在宋师傅那里理发,在那里理发便宜,普通理发才五元钱。老宋快七十的人了,原先是工农兵服务社的职工,很会谈些县城的旧事。跟他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好象还有点优越感,过去互相不了解,说点走板嗑也无所谓。
从银海小区坐公交车到市场还得倒车,去火车站的车次不多,等不及的人一拨拨地被三轮车喊去了。后来有一台汽油三轮停在我跟前,身边两个女孩也不讲价就上车了,她们是有编制的人,如果讲价就不是做派了。两人都夹着牛皮纸袋子,这是小城有编制人的一种标志。三轮车女司机还在喊,站牌下就剩我一个人了。两女孩是去新区,一般收费一元,而我去火车站给人家一元钱肯定不行。我还想等公交,可是女司机还在喊。
“我不去新区,去火车站。”我说
“上来吧,我从那边绕过去,顺便捎着,也一块”女司机说。
三轮车到新区财税大厦前停下,两女孩下车,三轮车调头。
“赵哥,…”女司机摘下凉帽和墨镜,突然冲我喊道。
“秀芬…”我大出意外。
“一路上,你就没想起我?”
“是呀,听着语声这么熟,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能干这行!”我是在撒谎,我坐车上就没想谁是谁。“打啥时不开饭店的?”
“十多年了,你一点也没听说…”
“你还不知我这人,腿懒的很,也没好好上班…”
“老江带着小红跑了,家里的存款也都让人家卷走了。”我有点发懵,秀芬丈夫带着小红跑了,就那个又黑又胖的噘嘴丫头,有啥好的,她哪个地方敢跟秀芬比呀。
“这可没想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说。
“也露出点苗头,可我没往那方面想。你还记得不,有一次张学东喝醉了跟我撕扯,老江拎着菜刀出来了,我们谁也拦不住,可小红抱着他胳膊嘟囔一句,老江立马就老实了。那时小红应该是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怕碰着他。”
“我觉得老江自己缺乏自信……他好象总是疑心你似的。”
“可我还觉得没事人似的……”
“现在你还一个人吗?”我问。
“唉,糟透了!都没法跟你学,老江刚跑那两年,三胜子常往店里跑,稀里糊涂就到一起了,三胜子心野,不满足于一家小饭店,就撺掇我做什么阀门的代理,总是往里投钱。他寻思我手里有多少钱呢,天天地跟我要,我说都老江卷跑了,他不信,他以为我当家,大钱老江捞不着。前年整传销,进去了,叫人坑了这两把,我死的心都有,可是看着闺女可怜,没亲没故的,扔下她怎么活。后来我在联合中学门口卖盒包,认识了一个小儿麻痹症男人,他摆摊配钥匙。天天见面,熟悉了,也唠点家常嗑。我说,谁给我女儿的学籍落实了,我给他两千元钱。他说他能办,一分钱不要,请他吃顿饭就行。我和老江都不是本省户籍,托人办了几次都没办成,瘫子的话就当笑话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可是过了一个星期,闺女学校的校长主动找她,要身证份证复印件,写证明材料什么的,真就把学籍办下来了。接着就有人给说媒了,把我跟小麻痹症往一起捏合。开始我不同意,媒人说瘫子有楼房,九十多平的大楼房,还给你安排工作,就在联中后勤挂个名,也不用你干活。这是哪来的嗑呀!,媒人笑了,你知道他哥是谁,他是教育局局长,一个大局长呀,只要你们成家了,你女儿进一高没问题,就是将来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工作都不成问题。我想了好几天,嫁个瘫子,我实在不甘心呀,可是凭我又能给女儿什么呢!我后半生惜怜的不就是她吗,后来我又劝自己!好腿好脚的男人靠不住,这瘫子绝对跑不了。
我好像在听故事,可是这又是真而且真的事实,秀芬就坐在对面,我想安慰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谁会想到当年那样漂亮喜性的秀芬会落到这步。”
“大哥,咱们是朋友,你别笑话我,这些日子我憋屈得很,”她哭了,我怎么说呀!这瘫子心理变态,整晚上的不让你睡觉,骂骂吵吵。我那么大的女儿啥听不着……跟你说心里话,我想退出,可是……又盼着,盼着他死……
我们谁也不说话,三轮车慢慢地滑行,过兴隆大家庭时,街上的人车多了,三轮车加速,绕过转盘,往南岔入水上公园的小路。
“就别去火车站了,这时间理发店也关门了。”
“好的,其实头发理不理都行,就是想找宋师傅聊天去。”
“去我那里,他没在家”秀芬扭头瞟我一眼,继续开车,我坐在后面只见她白晰的脸蛋泛起了绯红的赫颜,瞬间飞满了脸庞初丰腴的脖颈。“大哥,我心里一真喜欢你,想着我们真有缘……”
三轮车开快了,过了南街大桥,首圃大街,老邮局,很快就是联合中学了,我当然明白秀芬的意思,我也不否认多年前曾对她想入非非过,可是在三轮车向北调头,快到联合中学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咯登一下,我这是干啥,我是想跟有夫之妇通奸,跟一个瘫子的妻子通奸呀!
“哎,停,停车,我还得去镇上取点材料……你先走,走吧……。”
我推开车门把秀芬甩车上,落荒而逃。我至今也忘不了秀芬当时那错愕无助的神情,她不明白,突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到街对面,她还撑着半开的车门呆望着。回家后,最初的庆幸感觉过去了,内心的矛盾冲突却开始了。我总是回忆当年跟学东去她家吃饭的往事。她对我跟学东不一样的,她对学东是敷衍,让他满足虚荣心,让他更多的掏钱买单。而对我是始终敬重的,我们没开过一句玩笑。我记得有一次请水利局领导吃饭,我实在应付不下去了,秀芬偷偷地把我面前的杯中酒换成了矿泉水,在我愣神的时候,秀芬正嘴角含笑地看着我,那俏皮亲呢的样子让我陶醉,特别是离婚后,领着儿子去他那里吃饭,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心思我全明白。可怜的人呀!如今竟然走到这一步,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老天总是让善良的人背负苦难!也许在别人眼里,秀芬是贪图人家的财富。可是又有谁能理解这个异乡女人孤独凄凉的心呀!
我实在放不下心来,又去三轮车聚集的站点遛达,没见到她,这是预料其中的,瘫子和瘫子的家人哪能让她开着三轮车满世界乱跑呀!我知道她住在联合中学对面的小区,但我不敢贸然去那里。联合附近有家饭店,我从后门进去,在三楼靠窗户的位置要两个菜,斟酌慢饮。秀芬过来了,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的丈夫,那个有局长哥哥的瘫子。瘫子养得很胖,苍白的虚胖的大脑袋歪在靠背上,胸部以下盖着一块草绿色薄呢军毯。权利真好,我平生第一次对权利发自内心叹服,权利可以买断一个女人的青春,权利可以让一个瘫子象二地主似地役使如此美丽的女人。
秀芬穿着黑西装,围着灰兰色沙巾,目不斜视地推着轮椅向前走着,她的面部表情很模糊,步子不紧不慢,好象一匹驯服的老马,机械地迈着均匀的步子,我仿佛听见了嗒嗒的蹄音,一下一下敲响在黑色的水泥路上。
我坠入了痛苦的旋窝,我冷静地问自己,当年离婚时曾经说过的话,找一个理解我、敬重我、真爱我的人,但是我不敢从瘫子手中把秀芬夺过来,我能够预见到我必须付出的代价。老实说我在社会上一点根基都没有,我是闹市中的孤独客。我又能许诺给她什么呢!
这段时间,我成了那家饭店的常客,让他们觉得奇怪吧,早餐喝酒,自斟自饮,有时残风扫落叶,有时又一筷子不动,他们不懂这个怪物,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脸色,更不希望他们理解。
我始终叫不出名字的无名花树,浅苹果绿的叶子更加肥厚,更加浓密了,那一串一嘟噜白花开始暗淡,那如绸似皱的花瓣也开始萎缩变黄,逐渐地变成了黑褐色的一团,然后又从那里吐出绿色面条似的长长的青荚,不知秋后能结出什么样的豆。
我想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我联系了朋友办的一家职业学校,前几年他曾请我去讲公文写作课,不知现在去了,能不能给我找点活干。结果,他回电说,随时恭侯,翘首期盼。我跟单位请了长期病假,主管领导表示不舍,长篇大论地对我的工作为人学识等方面,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弄得好像悼词似的。还说工资待遇不变,一切福利不少。这我得感谢体制的优越性,更主要的是我辞去了设计室主任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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