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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河床(小说)


作者:戈涡 童生,573.7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99发表时间:2020-08-10 13:28:17

(一)
   大明一听到二梅脑梗塞的消息,自己的脑袋先就大了一圈儿。大明得过这种病,他知道这对二梅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老家离县城只有二十里地的路程,但大明从自己的小区到单位不足五百米,一年到头他就在这条线段的两头折返,二梅和老家基本不在他的活动半径之内。因此他得到二梅的消息已经迟了一月有余,此时二梅早已出院回家。
   二梅的娘家与大明家的老院子仅有一墙之隔,她现在和丈夫居住的小院建在本村的西头,一排红砖蓝瓦平房。
   二梅躺在靠窗的床上,输液架上挂着两三个吊瓶。好在二梅的语言功能没有废掉,脸上的五官也没有歪斜,只是右胳膊右腿一齐罢工,再也不听二梅的指挥了。
   看到大明进来,二梅本来想笑一下,结果泪珠子跟着那半截笑容骨碌碌滚了出来。老旦把凳子放在大明旁边,说了一句什么到院子里去了。
   我刚听说。大明坐下来说。
   突然就成这了。没顾上告诉你。二梅的目光从大明的脸上转向吊瓶。她的泪水迅速止住,只有耳垂旁边还挂着一颗水珠。二梅抬了一下左手,手腕上连着的液带就开始晃动。她的右手放在被角下面,露出的半个手掌没有丝毫动静。大明猛然意识到二梅想去擦泪,赶紧拿起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二梅脸上的泪渍。大明边擦边在心里感叹:岁月里有些东西能擦掉,有些东西擦不掉。比如眼泪擦擦就没了,眼尾纹却是越擦越多。
   老旦跟大明是村校同班同学,小时候大明喜欢跟在老旦的屁股后面,而二梅喜欢跟在大明的屁股后面,所以三个人从小就是很好的玩伴。所有玩耍的事总是老旦带头,所有需要动脑子的事都是大明说了算。后来大明考上了大学,老旦成了养猪专业户。大明娶了局长的闺女,老旦娶了全村最好看的二梅。
   好长一阵两个人没话可说,都盯着滴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砸下来,一下一下地砸在心上。
   该换瓶了。二梅说。
   大明站起身,等瓶子里的液体一滴不剩,才拔下那个瓶塞穿刺器插进另一个悬挂的瓶子。
   说说你吧。二梅说。
   咱俩得的一样病。大明说,几年前我正在河边钓鱼,突然就看到河面竖了起来,变成了一道倾斜过来的墙,一条河的水马上就要压在自己身上。接着我觉得对面的山也要倒过来了,树也要连根拔起了,整个世界就要翻个底朝天了。
   “我也是。”二梅惊恐地说,“我也是在河边,就是……”她犹豫了一下,“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河滩,突然就天旋地转起来。”
   大明的脑子里闪过二梅提到的“那个河滩”,心里像被什么敲打了一下。但他接着说,我经常去钓鱼的地方离咱这儿很远,在一个很偏僻的山谷里。咱们这条河还能叫河吗,河水少了,河床没了,剩下的一点水被逼到一条泥沟里,几里开外都能闻到它的臭味,哪里还有什么鱼可钓!
   老旦进来了,他说中午在家吃饭吧,我去炒几个鸡蛋。
   大明站起身告辞。他说我好久没回了,我家的院子都长草了。我去到处转转,然后就开车回去了。二梅的情况稳定后,关键是靠自己坚持理疗,慢慢活动失灵的肢体,兴许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二)
   大明最想去的地方其实就是“那个河滩”。老家在他的概念里,除了父母在世时的家,就是这条流过他整个幼年和青年时期的小河了。人一辈子路过的事情很多,但留在心里不走的却寥寥无几。
   最初的小河其实不小,它哗哗的流水声在被窝里都能听到。那时的大明还是小明,还没有学会游泳,对河水天生地向往又莫名地恐惧。眼看着大人们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一个个疯了一般,他羡慕得眼珠子都要跑出来了。
   上了小学的大明很快变成了河里的一条鱼,他不仅能在河面上游个来回,还能憋足一口长气,钻在水底游到对岸。特别是在炎夏的正午,大明总是等不及放下饭碗,河边就传来孩子们勾魂似的欢闹。伙伴们分成两班,一班站在露出河面的石头上守卫,另一班攻城。大家有时候忘了上学的钟点,及至听到学校敲响的钟声,才大呼小叫地爬上河岸,边跑边提紧裤衩,趿拉着鞋向学校狂奔而去。
   细心的女教师经常会在大家的脸上挨个扫视一遍:“谁去河里玩水了谁举手!”
   “没有人举手是不是,都把胳膊伸出来!”然后她拿出一根火柴棒,在每一个人的胳膊上划道。谁的道道是白的,就证明谁又说谎了,被揪出来站立讲台两侧。大明直到长大后都不明白老师凭着划道道破案是何种科学原理。
   这条河不仅仅是男大人和男小孩的乐园,也是女人们夏日冲凉的好去处。她们的行动选择在晚上,相互吆喝着前往同一个河湾。她们当然知道哪里水浅哪里隐蔽,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嬉闹声让山村的夜晚了无睡意。
   那时候的大明还没见过澡堂和游泳池,不知道除了河里,世界上还有其它可以洗澡的地方。这河里铺满了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夹带着少许小米似的细沙,无论怎样踩踏都不见丁点泥污,清澈得能当镜子。从河里出来上岸,鞋子就摆在岸边,甩甩脚上的水渍就能直接穿鞋,根本不用担心脚上有没有沾着泥土。有时候大家还会仿照动物们的样子,抖抖身子,甩掉水珠,或者跳着脚,偏着头,困出藏在耳朵里的水。
   让大明着迷的,还有那河里无处不在的鱼虾。红翅子鱼喜欢在浅水里追逐,螃蟹总藏在石头底下,河虾隐身于水边的河草丛中。唯有老鳖最狡猾,平时根本发现不了它的踪迹,只有深信没有任何危险时才悄无声息地钻出脑袋,爬到高处或者岸上晒晒太阳。大明跟着这些鱼虾长大,但他的智慧显然很快胜出一筹,有力的证明就是他每次从河边回家,总在手上提着用柳条串成一串的肥鱼大虾。
   二梅也收获过一条鱼,但她的方式过于奇特。她告诉大明,那晚她随娘去河里洗澡,忽然一条尺把长的大鱼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她的裤裆里。她以为是蛇,吓得拼命尖叫。娘赶过来时,那鱼还没从裤腿里找到出路,被二梅娘活捉活拿。“那条鱼呢?”大明忍住笑问。“被我弟弟吃了。”
   那时候山里很穷,但似乎并不缺少动物。老旦他娘有一天随大伙收工回家,一只野兔居然跑进人群中,一头撞入他娘的怀里,被逮个正着。老旦还仗义地从家里偷出啃了一半的兔头,让大明解馋。
   (三)
   当然大明现在站立的地方,早就不见了原先的模样。流水声被掩埋在了三十多年的岁月里,河床也没了河床应有的自在和舒坦,被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割为各家的菜地,长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罗卜白菜之流。只在靠近山脚下面,还留有一条狭窄的水道,里面流淌着庸庸懒懒的细水,看上去颜色深重,黏黏糊糊,水面上还不断冒出气泡。
   二梅所说的“那个河滩”,被两块种着茄子和大葱的菜地覆盖,施过的农家肥送来一阵阵猪圈里的味道。大明多年前就已经勘察过几次,当年他和二梅待过的地方,正好横跨这两家菜地中间,一条石头垒起的地界将他和她曾经的青春印记,理直气壮地截成了两截。
   多年前有过一次愤怒的洪水,冲毁上游的几段挑水坝之后,来到这里席卷了所有靠近河边的菜地,茄子南瓜西红柿不分青红皂白地漂在水面,在人们的呼喊声中顾自头也不回地远走他乡。大水过后,宽阔的河床再度复原,宣示着一条河流应有的主权和尊严。
   大明特意回来一次,在那无声歌唱着的河床上惬意地走了几个来回。他期待脚下重新布满五彩缤纷的鹅卵石,石缝里钻出低矮的杂草,草丛间蹦跳着得意的蚂蚱。
   但显然是大明低估了乡邻们的任性和耐力,第二年就如换了一张幻灯片那么简单,这里又是一片鲜菜满园欣欣向荣的景象。大明真是佩服家乡父老们的记忆力,尽管洪水把各家各户原有的地界抹去了一切痕迹,就连那些大小不等的石头也扫除得片甲不留,但乡亲们犹如把自家的田地位置和形状镌刻在了脑子里,重新侍弄出来的菜地与原来几乎毫无二致,只是把土层垫得更高,地堰比过去垒砌得更加结实,似乎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根本就没有浩荡过那场不可一世的大水。
   每一次看到或者想到这里拥挤的地块,大明的心里就觉得堵得慌,一阵阵透不过气来。他许久以前就有一个想法,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一种信仰,他需要在这里做一件事,给这里一个改变。但他总鄙视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想到和做到总是相距遥远,互不相干。挡在他面前的,有两道高高的墙,乡亲的嘲笑,更有妻子的冷眼。
   (四)
   妻子魏红雨可不是个好惹的人,她那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尖儿,响着哨儿,让大明这种喜欢自由散漫的人,一进家门便像进入一级战备似的,举手投足都绷紧了神经,恨不得变成隐形人,不声不响,不枝不蔓。
   当年魏红雨和他结婚的时候,岳父大人还是一位副局长。彼时的所有官权还一身布衣,并不显山露水。但大明出自农村,连幼儿园都不曾上过,社会常识还不及魏红雨的一半成色,所以从一开始大明在家里就丧失了话语权。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一般都是妻子做主,大明差不多就是个傀儡丈夫。不要说买房子装修房子这样的大事,就连晚上两个人钻不钻一个被窝,那也得看妻子有没有兴趣。即使妻子有了某种想法,也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或者以暧昧的肢体语言暗示他,而是对他说:“你去洗洗澡,刷两遍牙,再去用那个药水消消毒。”
   大明生性温和,他觉得丈夫在妻子面前软弱是男人的一种美德。只是床上的事情总不能让大明专心致志,也很少热血沸腾,从不曾像激情的大河似的一泻千里。
   无需在灵魂深处挖掘,大明就明白一切的倾斜在于对比,人的好恶总是在对比中撕裂开来。二梅的身体和灵魂就像老家河床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随性,自然,羞羞答答却又情意饱满。虽然总共没有几次,虽然都是夜幕当被,鹅卵石和细草作床,他甚至从没有仔细看清过那个躯体的细节秘密,但那鱼水交融金风玉露般的感觉却几十年记忆犹新。
   大明在城里忙乱地活着,但他觉得自己的魂儿永久性地留给了那片河床。不论水涨还是水落,宽宽敞敞还是被菜地排挤,那片地方始终都在。在大明的心里,也一定在二梅的心里,贮留着那片河床上他们青春肢体的气息。
   他记得二梅当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而后来的实际情况是,她跟老旦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孩子,后两个都承受了巨额的生育罚款。大明两口子不想被开除公职,只生过一胎,那孩子早已考进大学展翅远飞。
   (五)
   在一个地方,一个单位,副职和正职似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一百个副职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正职大。而自从大明的岳父扶正,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魏红雨在单位和家里的地位也就随之再度抬升,对大明的管控也就更严,譬如大明不能在晚上外出,不能踏进歌厅舞厅,不能躲在阳台接打电话。她说,我这是为你好,让你做不了坏人,也成不了病人。
   但大明偏偏就得了脑梗,而且不仅堵了小脑,还堵了脑干。他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后,被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许多人以为他小命难保了。但大明似乎有着超出常人的强大生命力,不足两个月便重新做人,回到了一个正常人的行列。二梅曾跑去市医院看他,那时他就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只是还没有恢复吞咽功能。二梅一见他这个样子,泪水就滴成了串,说你不能吃了吗,我给你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大明说我被一剑封喉了,每天只能靠鼻饲管补充流食。
   躺在病床上的大明有足够的时间放开想象。他想起少年时那一路欢歌的河流里,给过他和乡民们多少辛劳后的快乐和灵气!父辈们从热辣辣的田地里回家,都会先跑到河边,洗下一头一脸的汗水,再用双手捧起河水,咕咚咕咚地喝个酣畅淋漓。那份甘甜,那份痛快,拿什么能与之相比!还有那大大咧咧躺成一片的河床,多么舒展而坦荡,似乎能盛下所有孩子的追逐打闹和一切花花草草的恣意蔓延。
   河流和我们身上的血液是不是有着一样的源头,河床跟我们的血管是不是有着相同的际遇。如今心脑血管病患像感冒一样介入我们的生活,以其无可争辩的高致病率高致残率高致死率成长为第一杀手,它让健壮如牛的人不会走路,让一表人才者眼斜口歪,让说说笑笑中的某个男女突然倒地不起,根子在哪里?也许看看我们身边的河流就知道,看看扭曲的河床就知道。
   清水河走了,污水沟留在那里;上帝的河床没了,庞大的塑料袋饮料瓶群落移居在那里,欲望的田地拥挤在那里。
   大明觉得,倘若我们生活在时间与空间的挤压下,有话不能说,有路不能走,有水不能喝,有事不能做,我们的心如何不堵,血如何不稠,脑如何不梗?
   大明病愈后,魏红雨请到家里一位风水先生,评估一下家里的位置、门窗朝向、家具摆设有没有什么问题,不然身体一向健康的大明怎么就突然间差点丢了性命,也让她差点成了寡妇。
   风水先生转了几个回合,也提了一些建议。最后他问:“你老家村前是不是有一条河?”大明说是。
   风水先生大彻大悟似的,说问题就出在你的老家。那条河是有魂儿的,它的魂儿附在你身上了。它流得不顺,你的血管就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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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生动的叙述,故事感人,人物鲜活,村子里三个年轻人的人生在河床边的土地展开。成绩最好的大明和最漂亮的二梅,在河床边有浪漫的往事,那是他们的初恋。大明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娶了局长的女儿魏红雨,但夫妻感情并不好;二梅嫁给了同是同学后来是养殖专业户的老旦。分别成家后,大明得过脑梗塞,治好后听到二梅也得了脑梗塞的消息,大明对二梅是那样的关心,鼓励二梅一定要重新站起来。大明计划着把村子里河边的菜地买下来,打理成二梅以后疗养之地。感人至深的小说,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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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0-08-10 13:30:40
  感人至深的小说,村子里年轻人的情感故事在河床边的土地展开。感谢赐稿支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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