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旧时光里的追梦者(散文)
一
刚下高速便拐入一条新修的沿江大道,左手边就是沅江。不久前延绵的暴雨,江水仍然混浊汹涌,一改往日的贤良端庄。江边崖壁峭立,沉默且庄严,似乎替这奔腾的洪荒忧心不已。
我放慢车速,一边打量这鬼斧神工的山水相依,一边欣赏天际的云谲波诡,行约十几分钟,便到了辛女广场。
这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小城,小得几乎没人会记得她的存在。在这个湘西丛林的山坳里,她就像一块被世人遗忘的角落,缄默生长,独自幽香。江傍城而过,山倚城而立,而小城就在这山水的柔婉中砥砺前行。
我来到某某国际大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刚打开房间便让我愉悦的心情一扫而光。不是什么酒店都可以叫国际的,这家国际酒店可能是我住过的最糟心的最名不副实的酒店。
还好,也只是一宿,将就着住吧。我不是一个喜欢在琐碎上过于纠结的人,生活亦是如此。
我喜欢到处游走,漫无目的,只是想尽量把自己藏进陌生的人群里。我越来越害怕面对熟识的一切。这么多年,在异地他乡的辗转里,我学会了与擦肩而过的路人搭讪,并且交谈甚欢;我对一切没有到过的地方充满好奇,并试着探究这里的人或事;我总是对未知充满遐想,并善意地替很多路人编造一段美好的故事。
每座有江河经过的城市,一定会有沿江风光带,这里也不例外。自辛女广场开始,一条腥红的步行栈道沿江岸往南北两头延伸,岸边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藤藤蔓蔓肆意盎然。广场上三三两两的市民开始聚集,此起彼伏的音箱竞相嘹亮起来,两个青春靓丽的姑娘正调试着三脚架准备来一段热舞直播。
我凑过去,戏谑道:我有十几万粉丝,要不要替你们发个抖音?
两个美女顿时亢奋起来,一声哇塞,似乎惊讶我这其貌不扬的大叔居然也是个网红?在我的拾掇下,两个小姑娘让我拍摄了一段节奏感很强的热舞,并一直叮嘱我要把美颜开到最大。其实,我哪有什么粉丝,别说十几万,十几个都是碍于情面勉强关注的熟人。我只是倾羡她们的年轻,她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舞姿能时不时地安慰一下我这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厌倦了都市,厌倦了摩天大楼里灯光的旖旎,厌倦了觥筹交错的交际,甚至厌倦了真心或假意,那些徒劳的关心。
我试图用远行让自己凭空消失,如同我来时没人在意,去时也没人留意。
头顶流云开始幻化莫测,已是黄昏。身前与身后的山峦俯瞰着气势汹汹的江水,在晚霞里庄严肃穆。而我常怀落寞与萧瑟,亦如天边的云霞妖娆又委屈,如歌如诉。其实,让人琢磨不定的岂止是天空,还有这世道的居心叵测。
直到晚霞安寝,落日归隐,天终于露出黑色的本质。广场依旧人头攒动,各种音乐此起彼伏,沅江的咆哮在广场舞的旋律里憋屈得像个弄丢了糖的孩子。
回到酒店,一时意兴阑珊,忽然想起有那么一个女人好像就住在这里。于是我给她发了个位置,说了房号,问她愿不愿意陪我这个老人探讨一下夜晚的秘密?一个不算很熟悉的女人,我也没奢望人家会请我宵夜。
刚洗完澡,敲门声便响起。我赶紧穿戴整齐,才拉开门,房间里便挤进来一团火焰。
她穿着火红的吊带连衣裙,露出白皙肉感的肩胛,脚上踩着一双质地廉价的高跟凉鞋。
我们都有点尴尬,因为彼此并不是很熟,只是偶尔在微信里尬聊几句而已。也正因为不熟,我才会在寂寞的时候想起。那些太熟的,有过或长或短惦念的人,我的名字早就躺在了她们的黑名单里。
“喝水吗?”我赶紧从酒店的储物柜里递过一瓶水,匆忙间打量了她两眼。她并没有自己在朋友圈上传的照片那么动人,刻意修饰过的妆容因为来得匆忙,有些细小的汗珠冲刷了粉底。
她接过水,小心地抿了一口,坐在沙发上冲我似笑非笑:“你怎么来了泸溪?我还以为你骗我呢!”
“一个男人如果还愿意骗你,你不觉得也是一种荣幸吗?”我调侃道。
她噌了我一眼,话锋一转:“晚上我还得回去,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衔接这个话题,她的思路有些奇葩。我……我真的只是叫她来坐坐的,“没事,孩子当然重要,难为你还跑过来看我。要不……去吃个夜宵?我请你。”我忽然轻松下来,感觉她要回去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她说不了,正在减肥。这拒绝,正合我意,我也压根没诚心想请。
我向她打听了一下芦溪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可她居然一无所知。作为一个从小就在大山犄角上长大的本地人,也许,她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那些山山水水情有独钟。在她们的理解里,北京上海那种闪耀着霓虹的都市才算得上风景。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闲扯了几句,眼看又到了无话可谈的地步,她只好讪讪地起身准备告辞。
我说,好。我起身的速度比她还快。
她说:喜欢你的女人应该很多吧?
我笑了笑,有些难堪:“谁会喜欢我这个又穷又丑的老男人呢?”
她走到门口,回过头又冲我下了一个结论:“你一点都不像网上聊天那样,流里流气跟个流氓似的,你其实很有素质。”
好吧,我知道很多女人对我都有过类似的评价,言行就是个流氓胚子,骨子里却又比谁都挑剔。
一宿无话。
早上醒来一看手机到了九点。办退房手续的时候,我好心提醒前台的服务员:姑娘,麻烦你告诉老板,能不能把国际酒店改成招待所。
小姑娘脸都红了,抿嘴憋着,没敢笑出声。
二
打开导航,我开始搜索此行的目的地,浦市古镇。
二十二公里,行程大约三十分钟。
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我也是近两年才从爱好旅行的驴友那里隐约听到,据说是湘西四大古镇之一。
提起湘西,说到古镇,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莫过于以沱江之水支撑了一片吊脚楼的凤凰古城;再就是那座瀑布之上的网红古镇,芙蓉镇;也许还有少数人到过的黔城古镇;唯独很少有人听过甚至到过浦市古镇。
泸溪到浦市的这条双向两车道的柏油路干净平坦,紧随山势蜿蜒,辗转腾挪,而沅水依傍一旁,不离不弃,就像榫与卯天衣无缝的契合,不曾远离半分。
我打开车载音乐,一个人慢悠悠地穿梭在这条宛如仙境的纽带上,时而拐进深坳,时而凸在峭壁,对身后催促的喇叭不管不顾,陶醉在自我的绮情缱绻里。也有按捺不住的车辆强行超车,绝尘而去;亦有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心怀抱怨的。
这种山路,真不适宜超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车毁人亡。太多的弯弯拐拐,上坡下坡,以至于很多人根本就无暇顾及车窗外山水的旖旎。我很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拍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显摆一下,可一边是江河,一边是崖壁,没有任何可以让你停车驻足的场地。以往,沿途遇到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我会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拍摄视频,可眼下这神鬼莫测飘忽不定的山路,我实在不敢拿命做赌注,只得望而生叹,悻悻做罢。虽然我早做好了生命会随时戛然而止的准备,但前途那些让我为之向往,心心念念的地方,会否成为遗憾随同我的肉身一起烂在土壤呢?
不管如何磨蹭,浦市终究是到了。如同人生的终点,你纵有万般的不舍,迟早也会抵达的,若不问来路与去程,旅程也许就容易得多!
对一切斑驳了过去的旧的事物,我总是心怀感恩,近乎虔诚的去触摸,去倾听,去靠近。
浦市也不例外。
我小心翼翼地踯躅在每一条沧桑孤寂的巷道里,轻轻地抚摸每一堵融汇了历史印记的老墙,聆听着往事的呼吸。这里,没有凤凰的喧嚣,没有芙蓉镇的惊艳,没有黔城厚重的积淀,但它以独有的寂冷清高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如果你只是因了好奇而来的游人,你以为会有如凤凰夜晚般的瑰丽,那你肯定会铩羽而归。如果你是因了对史书的传说憧憬而来,你以为会有如芙蓉古镇那般奢华的土司王城,那你肯定会捶胸顿足。
浦市,一座静逸得没有丝毫存在感,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靓点,被当地居民烟熏火燎,甚至鸡飞狗跳,有些颓败荒垣的破落小镇。
她,就这样不卑不亢地伫立在沅水之畔,细数历史的尘埃,面容枯槁地佝偻在陌陌纤尘里。
而我,竟然在转瞬之间就爱上了这里!
是的,我的情感总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总会爱得不合时宜。
可我就喜欢这里充满烟火与嘈杂的人间味道。
我喜欢踅摸着眼前蹦跳着的孩童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就站在很多年的面前,哭着哭着就笑了,满脸鼻涕。我喜欢那些村妇大呼小叫的样子,没有都市女人的矫揉造作,虚情假意。你看她一手拧着顽童的耳朵,一手在那脏兮兮的屁股上啪啪两下,让见惯了城市里把孩子当祖宗供养的我,大跌眼镜。可我豪没来由的感到惬意,痛快,酣畅淋漓!
我甚至偷偷地从某处墙角撕下一块苔藓捏在手心里,反复揉搓,湿湿的,凉凉的感觉就像捏着一块童年的橡皮泥。
这里没有名士故居,没有宰相状元宅邸,没有驿站青楼的遗迹,仅存的也只是几处明清商贾的居家小院,骑马墙,青砖灰瓦,天井拱檐,这些不足为道的老房子。
可见我的爱是毫无迹象可循的,可也并非心血来潮。我的骨子里有着败絮的情结,那是对回忆耿耿于怀。任何可供我缅怀,凭吊,追忆的场景,都会使得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得以不再用力的躁动。
我爱这宽不足三米,屋檐一线天的逼仄巷道;我爱这些千百年来被踩踏得光亮油腻的青石板;我爱那些疮痍得伤痕累累的残垣;我爱每一块被岁月浸染得黢黑的板壁,还有这些蛛网,野薅,藤蔓,藏在瓦砾中的万物。
浦市不同于我以往到过的任何一座古镇,没有刻意的修茸,没有人为的营造,没有游客的纷沓,没有任何市侩的尔虞我诈,她自顾自的按照自己的节奏跟着岁月的脚步不疾不徐,她只是以她本来的样子不遮不掩的示人。
你来,她不喜!
你去,她不惊!
云淡风轻!
时间总会在惊喜中倏然而过,忘情的徘徊里,竟已是下午两点,匆忙在街边胡乱的吃了点当地小吃搪塞了一下肠胃,恍惚又是满血复活。
去到堤岸眺望了一会沅水。仿佛水的灵性在此处演绎得淋漓尽致,奔流而至的江河流到这里便恰到好处的画了个半圆,宛若下腰的妙龄女子,玲珑有致,水便因此舒缓了下来。也便有了码头,有了商贾,有了前往洞庭,融汇长江,漂洋过海的通途。
浦市小镇顺势而生,因水昌盛。
江堤视野开阔,极目高远舒。江水略显混浊却也温婉,往日里,她应该是清澈恬静的。此刻天高云淡,晴空安好,古镇匍匐在侧,安然自若,时有炊烟窜出,与那高天握手言和,好一副怡然自得的神仙境地。
三
我之所以信步到万荷园,并非我对荷花情有独钟,只因了荷园的旁边,有一隅惊艳了整个浦市的妙处——“遇见”民宿。
对于见多了各种风格迥异的民宿,我并不如何欣喜,自己也曾受邀约参与过几家民宿的改造,所以,对于一切与美有关的营造,我从不妄下结论,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视觉享受。
李菁是谁,我亦不得而知,作家?诗人?这些虚名貌似我也不缺。
可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潜伏的野望,如小猫般极不安份的挣扎,与其说我渴望在“遇见”里遇见王跃文,邂逅刘年,不如说我更想与文学,与诗歌来一场盛大的遇见。其实,“遇见”之所以惊艳,正是因为在湖南的文学圈子里有了点哗众取宠的姿态。又恰逢了宿主李菁有着浦市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优势,写过几本书,算是勉强靠近了文学这个不知深浅的圈子。于是,有了文联主席王跃文的莅临,有了诗人刘年的涉足,“遇见”才因此清新脱俗。
我在“遇见”的门楼前彷徨片刻,终是悻悻折返。无端涌出的自惭形秽让我瞬间明白,我与他们,岂止是隔着一扇院门,那低矮的竹篱是横亘在传统文学与民间写作者之间无法逾越的堡垒。于他们而言,我这诗人,只是朋友抬爱,文友吹捧而已。
抬眼望去,美宿的外观并没能完美的吻合进浦市沧朴的素容里,轻奢素雅也许承载不了古镇的厚重,没有令人抚往追昔,存放记忆的角落;更没有可以沉浸在往事里嗅闻故乡的一隅。
那我们该遇见什么?遇见诗么?
这一路逶迤而至的景致,那些抖落的纷扰忧心,算不算一首生涩的诗?
回程时,我一路狂飙,不再踌躇。敞开的车窗,风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撕裂着我的脸庞。单曲循环《那个女孩》的歌声在湘西密林里百转千回:……那天你喝醉了抽了一夜的香烟/摇摇晃晃走到镜子前/擦去眼泪回想起了从前/再去看你已经哭红了双眼/爱你我已不再是幼稚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