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老屋院中一眼井(散文)
一
45年前,有好几个理由,我必须在院中凿出一眼井。
当年的冬天,冷得滴水成冰。我在峨山前整大寨田,日夜奋战,连过年都在地堰南的陡坡处用玉米秸搭起的“草帐”里度过。“军中无戏言”,我是答应村书记坚守这个除夕夜的。年前回家跟母亲交代一下,母亲脸色不悦,但很快就微笑起来,说,去吧,村上需要你,别管在哪过年了。
匆匆告别,母亲也不出门相送,我觉得这不像母亲的做派。我回头看看趴在窗上看我的母亲,他举着左手臂,擎不高,轻轻摆着,心中觉得不对,母亲不是“左撇子”。于是我返回。
我不在家,挑水的事是母亲担当的。父亲靠拐棍走路,大小走动的活儿就落在母亲的肩上。母亲挑不动大水桶,便找来了两个大罐头桶,去村东村副业大院安上了“提梁”。母亲踮着如尖椒一样的小脚去400米外的东井挑水。井台的石头本来就光滑如鉴,加上结冰,母亲摔倒了,右脚右手都摔伤了。
母亲说,吃几片止痛片就好。我要摸摸伤处,母亲不允。
俗语说,只有口渴的人才掘井。也不全然,我想为母亲挖一眼井,我不想让一双小脚走太远的路,承载太大的重量。
一个人离家,总放不下家,为了什么?可总要离家,在矛盾里,脚步迈出家门槛的瞬间,情感是极为复杂的。我深切体会到离家的滋味,人都有着牵挂,就像在心头钻一个眼,拴一根绳子。
二
开12马力“海山牌”拖拉机的明,是我的好兄弟。一天,他怒气冲冲地当胸给了我的一拳:“你个没良心的,让小脚婶挑水!”
他把准备的拖拉机废旧缸套拿出来说,我帮你做一个手摇机井装置。他看我犹豫,继续说,打一眼井是百年大计。一个院子没有井,就没有了心,方方正正有什么用。那时我刚刚建起四间新房,围了院墙。他对我独自建屋的壮举是肯定还是否定?他的眼光总让我感到不及,看事前瞻,颇见老成。这也是我与之交往的理由。
我所在的老街一队,正抓住枯水期在饲养大屋南凿井,凿到三丈六终于汩汩涌水了。可是,清冽的井水,刺痛了我的心。
我家的老屋在老街北山半坡,地势高,我目测了队上凿井处与我家老屋的高低差不少于四五米,甚至更大。我马上放弃了掘井的想法,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按统一水位算,那我要把地球穿透才可以啊!我给自己的眼前砌上了一道高墙,封闭着我妄想的天空。
一眼井,是一个家的另一只眼。这是明的话,他扛着制造好的压水工具来我家。为了让我家的这只眼亮起来,我心动了,我知道,我是一个经不住浪漫诱惑的年轻人。我曾经看着燃放的漫天烟花,学会了炒炸药,这是打井深掘的武器。我曾经幻想着院井打出后要将井水引到锅灶后,让母亲的水瓢也失去价值,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吃惊了,拿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准我胡言乱语,她都担心我的神经出了问题。
我想到读过的美国作家巴比特的《不老泉》,茫茫的森林里奇迹般地有一处天坑,书中说,森林是泉的源头。这个奇妙的论断,让我无法证明,但我向往。
这是一个可笑的推理,我要证明它的合理性。老家的北山是一片果园,沿边是葱茏的树木,绿色包裹着山包。山上就有一口井,我求看园的王叔进山看看井。他看我意不在苹果,便允了我。
我匍匐于井沿,井水如鉴,映着我的脸,井边的榆树将井口罩住,阳光从叶间投进井里,用暗花编织着井中的锦缎,就像一块嵌着碎花的蓝粗布手帕。王叔将水桶顺下,汲取了一桶水。
“这口井叫甜井。”这是王叔给井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果园的井还有个这么甜美的名儿。
“怪不得山中的苹果那么甜。”我讨好地说。
我站起身,伸出手,对着我家的方向做了高度的目测,按此,我家院子应该是水汪汪一片,我动心了,地下的水,谁也不知它是怎样分布的,就像那眼不老泉,还是在森林的一个土包上,水不一定在凹处。地下水可能也会爬高,这个想法成了我一定要在我家院子掘井的科学依据。
我出了果园,王叔一直目送着我。他不知我的意图。后来我在院中凿井,他还特意跑来看,给我鼓劲,记得他最有分量的话就是:“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山不说话,是怕地下的水被唤出。”他的幽默让我喜欢。那日,打井一丈深,半点湿气也没有,他的话的分量无疑比得上风水先生的目测心算。
王叔的话是对的,北山根总从石隙里渗出水,石头上常年有青苔。年轻时尤喜梅妻鹤子梅尧臣的诗,“青苔井畔雀儿斗,乌臼树头鸦舅鸣”,我相信诗的审美意境也一定是真实的,青苔铺井畔,鸟儿疑绿米,便争食抢啄,这番情致一定是写真的。青苔是地下水喂出来的,她的身子一定是卧在水源上的。
三
第二个支持我凿井的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六母。
她在我的成长中是“一把火”的角色,总是让我的心升温,也让我头脑发热,母亲总笑着说,喜欢听你六母的话,就搬她家,给她做第六子。六母生了九个孩子,有五个儿。六母也故意逗母亲说:“那我就把你的心肝儿摘了去!”
六母几乎天天拿一麦秸蒲团坐在半人高的墙上看我凿井。
“俺就是来抢第一口水的。”六母的话很吉利,还顽皮地提个小水桶,我叫她是“神水仙子”,她笑得差点后仰跌到猪圈里。六母说喜欢我这个孩子会说假话,她又解释说,浪漫不是假的。有这样的认知,我这个高中毕业生都觉得相形见绌了。
“你六母不会看风水,就知道召子(我的乳名)干啥成啥……”六母的话是偏向,让人就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什么是金玉良言?不是华而不实的漂亮话,“干啥成啥”,简单的四个字,却给了我无比的自信,我也有干不成的事,例如街门的门楼上,我想雕刻一条龙作为翘檐,因为画虎反类犬,只好作罢了。
六母的支持不光是口头的,还从家找来一个旧的井轱辘,这东西管用,我在井口搭起木支的三脚架,有时候,六母和我母亲一起摇轱辘往上提土。
母亲过意不去就开玩笑:“从墙缝插跟水管,用水做饭就吆喝一声。”母亲是照搬我的话,来羡慕六母的。
“那是,儿养多了也没用,五个儿子一见挑水就说有事,早溜了。”六母唠叨起来就损她的孩子,“一个和尚有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不如……”六母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便不说了。我是母亲抱养的,是独子。六母向来不想戳母亲的痛点,可说话总是“言多必失”,六母说错了,就抱住母亲的肩摇着,不再说什么,安慰我母亲,眼圈跑着泪花。我知道,六母和我父母闯朝鲜时就相互照应,患难之中结下了生死之谊。六母的二儿子“才哥”是在朝鲜出生的,朝鲜战争初,美国鬼子飞机扔炸弹,五岁的才哥在路上玩,是母亲跑着抱走的,之后,那炸弹就落在才哥玩的地方。才哥从此叫我母亲是“婶妈”,说我母亲是他的“再生之母”,这是六母经常给他的孩子说的故事。
四
这么高的地势,能不能打出水,是一个未知,父亲不是“无水论者”,他希望这眼井有一天可以喷射出汹涌的泉水。他做了两件事,让我懂得了父亲。
打井的我在井下,万一轱辘上提土的绳子断了呢?他总是不安地在井口看着我的朋友或者母亲摇轱辘,好像是听着绳子的声音,如果发生异常,他会抱住那轱辘。在危险里,他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凿井到两丈的时候,他搓好了粗绳,亲自换下那根旧绳。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破的安全帽,柳编的,帽的里边是父亲用粗布缝了里子。帽子的安全系数很低,可父亲以为帽下可存“完卵”,我跟父亲拽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成语,父亲不懂得,只说不吉利。我说,井壁如果坍塌了,帽子根本不管用。父亲白眼,转头走了。
第二件事是拄着拐杖到后院拆散石墙。他说,砌井筒用得上。这是父亲二十年来第一次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干重活。
那个画面让我一辈子都觉得心酸。一个破篓子,盛着三两块拳大的石头,一根木棍扶持着他摇晃的身体。好在那晚我招呼了村里的几个朋友挑灯夜战,搬来了一院子的碎石,让父亲不再上演那个苦难的画面。
打井的日子,我每日都用绳尺丈量,数字可以让我自豪啊。三丈三,这个数字让我想起了毛泽东的诗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第26天了,我早起,探头看井底,居然清澈可鉴人。父母、六母、六母的两个小儿子,还有英姐老师,都来了,把个井口围住,赞美井底的水。
六母用细绳系住罐头瓶,拨开人群从井中汲取一瓶水,挨个送到在场人的唇边,尝一口,大家都说甜。其实,甜,是一个形容心情的词,无关糖分多少。就像说时光温暖,用温度计是测不出摄氏度的。
这眼井的水深永远停在一米的刻度上,每日提水也就五水桶左右。六母说,再凿三步深,她在院子走了三步,这个计量让我好笑。是啊,任何事都可能总有遗憾,不过,六母安慰我母亲说,得可怜你儿子,就像长了一米八的个子,你还盼着一米九,就是傻大个也讨人喜欢。六母拿我开涮了。我想,只要是母亲,看着孩子长大,都会从心底生出一种音乐般的美妙感。两个母亲不懂得数学数字,却围绕着数字聊出了诗意。
五
以后的日子,两个母亲几乎是绕着院井过日子的。一起握住抽水杠杆,上提下压,脸对着脸,用微笑汲出了甘甜的水,从压水机哗哗流淌出的水,跌到盆儿桶里,溅着水花,给日子添了欢乐。
从菜园里采来的蔬菜,也不去河里濯洗了,围着井,洗着菜叶,聊着闲话。那段时光,真的如水洗了一般,清爽鲜亮。
机井的配套设施都做好了,六母还拿来一块红艳艳的绸缎布系在提水管上。六母家里也不富裕,那年月,六母养了那么多儿子,吃穿是大问题,平时她总穿一件褪色了几遍色的蓝布对襟袄子,那时,六母才中年,可打扮上一点靓丽的色都没有。她把最鲜艳的颜色送给了我家,每当我从六母门前经过,或者看到院子这眼井,我眼前就飘动着那面红绸,那是六母的祝福,是六母的一颗红心。
我相信记忆总是有颜色的,那块红色的绸缎布,或许已经褪色,或许无法寻找去向了,但在我的心中一直如花潋滟,简单地归为邻里感情,是肤浅的,美德的价值永远是无法衡量的。六母九十岁的时候我去看望她,她还清晰地回忆起打井的那段日子,她说,我行了一个大孝,没有让我妈再去丈量挑水的那段路。
我心中酸酸的,我没有让母亲享福,想想我的善行,可能只有这一点,六母记住了。别说自己还有应该为父母做的事没有做,任何借口,在孝敬父母面前都是小事,别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我真想牵着她的手,再看看那眼井,可六母已经卧床好多年,我母亲的早逝,也让她失去了伴儿,说起我母亲,六母落泪了,说,你妈妈的心就像井下提上来的水,甜美,清澈,下辈子还会遇到她。
1978年我离家求学。那眼井是我唯一可以放心离开的理由。母亲用不着一晃一摇地去那么远挑水了,尽管家中一贫如洗,可还有一眼井,深深的财富啊,心安处有心酸,复杂的情感,不能厘清。
院中一眼井,我使用“眼”这个量词觉得合适,井口被封,只有一根铁管露出,真的如一只透视地下的眼。
六
回到已经变卖了的老屋,新屋主挪开盖住的石板让我看那眼井。我深情地跪下,两手抱住那根铁管,并不觉得凉哇哇,依然有着淡淡的温度,仿佛将一段美好的时光封存在一个洞里,没有褪色,没有变冷。
我的眼前现出正在压水的母亲的样子,笑吟吟的,就像看着我下工回来的模样。看见母亲和六母一起握住那根杠杆,“吱呀吱呀”地压着水,“哗啦哗啦”地流淌着泉,奏着邻里相亲的曲子。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地搬着砌井壁的碎石。如果用文字记下这些,可能难以唤起这么清晰的影像,而一眼井却藏纳了这么久远的时光故事。
家园,是灵魂最终皈依的地方,而乡井是可以让灵魂一下子安宁的一筒净水,多少流浪的魂魄在乡井里可以找到靠泊的港湾。何况我老屋的院子还有一眼属于我青春记忆的家井。我还是愿意将灵魂化作一粒孤独的种子,用记忆的清泉洗却曾经的浮华。
有些自己以为可以忘掉的事,不可思议地涌上了心头,不可思议地落泪,我原本想无视这眼井的存在,不想走近曾经的家,可我还是走进了,我生怕引起屋主的反感,但他很懂得我,说,老屋有沉重的记忆,这里随时都是你可以来看的地方。原来,生命里的经历,并非一袭风,一阵雨,吹过淋过就复原如常了,痕迹总是如烙印,刻在头脑里。
我想,那眼井就是岁月暗生的痣,总是长在我的胸口。岂是一块石板可以盖住的啊,即使把那眼井填上了土,也还是抹不掉记忆,心上的痕迹,是岁月时光也无奈的,抹不掉。
我更明白,人生从来没有绝对的完美,就像一眼老井,回首时不如当初,留着岁月的憔悴,井眼,分明也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也许我心上的一些痛,正需要曾经的温度来疗伤。遗憾最没有用,真实唯美的回忆可以弥补遗憾的裂纹。
2020年8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