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在小说中写小说(作品赏析) ————读略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
在小说中写小说
——读略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
一
文学青年马里奥写的第一篇小说,题为《质的飞跃》。
这篇小说的素材,来自他叔叔讲的一个故事。某地一农民假扮“毕斯达戈”(魔鬼)出来吓人,结果两位荷锄归来的农民,一位惊叫着跑了。另一位,在万分恐惧中,下意识地举起锄头将“魔鬼”砍死了。砍死人的农民,不敢再回家,一个人逃进深山躲了起来。天长日久,这位躲在山里的凶手想回家看看,因为担心被人认出来,就扮成魔鬼的样子,在傍晚回到村里。一帮受到惊吓的农民,七手八脚将这个“魔鬼”打死了。然后,这帮农民也逃进了山里……
在写作这篇小说时,他没有完全忠实于现实,而是编织了更多的魔鬼循环细节,还精心设计了一个欧•亨利似的结尾。真正的魔鬼,原来就是故事的讲述着。他期望能让读者大吃一惊。他希望写出的小说能像博尔赫斯的小说那样,“冷静而富于理智,简明而富于讽刺意味。”文学大师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他的小说,总是笼罩着迷宫一样的光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应该说,马里奥的起点不高,但追求的目标却很高。
为了写好这篇小说,整整一个星期,他没有按惯例去舅舅家吃午饭,没有去拜访表姐妹们,也没有去看电影。他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一门心思埋头写作。写了撕,撕了写,修改时斟词酌句,生怕有错别字和不顺畅的句子,让读者发现倒胃口。为此,他浪费了很多电台的纸张,以至于同事巴斯库亚尔担心老板发现会扣他们的工资。最后,他终于写完了“五页的独白”。和所有的文学青年一样,在杀青一部作品之后,他抑制不住创作热情的燃烧,抓住朋友哈维尔的手,在阁楼上兴奋地读给他听。
听完他的小说,朋友却兜头泼了他一桶冷水。哈维尔不仅没觉得他写的鬼故事有什么精彩之处,相反,还很讨厌他将鬼故事和现实生活,胡乱地搅在一起。哈维尔建议他,你要么写一篇现实生活的小说,删掉那些魔鬼情节。要么写一篇全虚幻的故事,把你能想象的全部幻影都写出来。哈维尔走后,无比沮丧的马里奥,将精心炮制的小说稿,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篓。
二
我本想将这篇独立书评的题目,定为《文学青年马里奥》。可仔细想想,这位马里奥,关于文学的所思所想,实在远远地超出了我所认识的大部分文学青年的才华。所以,还是使用了现在的标题。
马里奥,是秘鲁著名作家,是世界文学大师,被誉为“结构写实主义大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赵德明/李德明/蒋宗曹/尹承东译)中的人物,也是这部经典长篇小说的叙述者。
虽然略萨自己在序言里说,“我有意地加进了一部分自传成分:我的第一次婚姻经历。”一些翻译家和评论家,也将书里的“马里奥”等同于作家本人。但我觉得小说就是小说,我还是更关心“小说”本身,将作家和小说人物尽力区别开来。本文要说的是略萨笔下那位叫马里奥(总是比他年长十多岁的情人胡利娅姨妈称为“马里多”或“小巴尔加斯”)的文学青年。
在小说的第一章,他刚十八岁,正在圣马尔科斯大学攻读法律,同时兼任泛美电台新闻部的主任。他内心向往着将来能成为一名作家。因为他在《商报》星期天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说,电台老板的儿子小赫纳罗称他为“才子”。
某天中午,马里奥在鲁乔舅舅家吃午饭,与来自玻利维亚的胡利娅姨妈初次相见了(说重逢更准,因为马里奥孩提时代经常跟她在一起)。她依然把他看作一个毛孩子,无视他已经长大,没将他当回事,这让他在心里恨死她了。几天后,在电台办公室,他又与其貌不扬,但却趾高气扬的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在争吵中认识了。至此,整部小说的主情节和副情节的主要人物都登场了。但本文想说的重点,是这部小说的“又副情节”。
像是两条相互交织的发辫中间夹杂的彩带。这就是,马里奥作为酷爱文学的青年,在这部小说里的这条断断续续,趣味横生的又副情节,对于爱好文学写作的我来说,琢磨起来,实在大有裨益。
这是大师写的小说。小说里的马里奥在直面写作这件事。还有大师炫技般不断逗漏的,从正反两面,叙述了写小说该如何取材、如何编故事、如何传递作者的想法,甚至渴望发表和被读者认可的那些事儿。原来大师也是从毛手毛脚的普通作者成长起来的,并不是因为天赋异禀而一举成名。
三
马里奥写的第二篇小说,最初的题目是《不完整的面孔》。
这篇小说的素材,来自于阿雷基帕市参议员阿道尔夫•萨尔塞多和卡尔洛塔女士的婚姻逸事。参议员因为年青时和一位贵妇人在旅馆偷情遭劫,后半生彻底患上了阳痿。他在和卡尔洛塔女士度蜜月时,因不能行夫妻之事,被新娘子抛弃并嘲弄。从此,他成了阿雷基帕市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事,马里奥早就知道,还曾经写过一个小说,结果遭到哈维尔的嘲讽,他将小说稿扔进了垃圾篓。
这次为什么又想起要写呢?
他在鲁乔舅舅家吃午餐时,听到舅舅和舅妈在议论参议员正向胡利娅姨妈求婚。舅舅断言,倘若胡利娅和参议员结婚,就不得不守活寡或与人私通。胡利娅姨妈则毫无顾忌地讲起她和参议员约会时,参议员告诉她的事,并声明:要是参议员能永远保持阳痿,她反到愿意和他结婚,这样就能轻松获得参议员的财产。但害怕参议员身体会恢复,从而要在她身上追回失去的时光……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刺激了马里奥,让他萌生了重写一篇小说的想法。
在构思这个小说时,他想写得轻松愉快一点,想模仿索麦尔塞特•摩根的风格,或者像世界短篇小说巨匠,法国小说家莫泊桑那样,写一篇嘲讽式的艳情小说,这个标准订得也很高。在动笔之前,因为和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有过一次长谈,深受这位剧作家“我是在生活的基础上创作的,我的作品就像葡萄藤那样攀附在现实生活上”的启发。第二天下午,他在编辑新闻稿的间歇,以参议员的悲剧故事为基础,写了一个艳情流浪汉式的小说草稿。他本想晚上接着大干一场,好好再写一遍的,可被哈维尔打断了。
哈维尔要拉他去看一个招魂的场面。
马里奥识破了装神弄鬼的招魂者的骗术后,就对招魂场面失去了兴趣,开始思考他的小说。这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自觉令人难以猜透的小说标题《不完整的面孔》。他要在小说中,让参议院通过下意识解决他的问题:在与妻子亲热的时候,让她戴上一副海盗眼罩。
写作这篇小说的过程,马里奥在生活中,正处于多事之秋。
看招魂术深夜归来,得知鲁乔舅舅第二天过生日。次日去上班,得知电台老板和彼得罗•卡玛乔正闹意见。他要充当和事佬,还要为从星期一开始播出彼得罗•卡玛乔的广播剧,起草一份宣传广告。因为头天爽约,他还要为胡利娅姨妈买鲜花表示道歉……就在参加鲁乔舅舅的生日晚宴中,他又开始琢磨那篇小说稿,在喧闹的寂寞中,他想到了第二个题目《太监式的堕落的参议员》。他为能想到这个题目,很是欣慰和激动。在晚宴的舞会中,他第一次斗胆吻了胡利娅姨妈的嘴唇,开启了她的忘年之恋。
但很遗憾,这篇小说很快就报废了。
那是在智利著名歌唱家,鲁乔•加蒂卡来电台演出之后。
利马人,尤其是女人对音乐和歌星的狂热,超出了电台工作人员的想象。演出前一小时,人群就把电台门前的大街完全堵塞了。女人们挤在台阶、门口和电梯前,以至于马里奥和同事准备好的新闻稿,无法传递给播音员。就在这个繁乱紧张的时刻,马里奥忙里偷闲,重阅了一遍他的小说稿——已经是第四稿了,最后又给它起了一个恐怖小说的名字《损坏了的面孔》。
歌唱家演出结束退场时,马里奥和电台的保安、老板等,一起护送鲁乔•加蒂卡退场,以免他被疯狂的拥趸们撕成碎片。为此,他的领带被抢走,衬衣被撕得一条条的。歌唱大师虽然被护在中间,还是只剩下鞋子和内裤。就在马里奥奋力保护歌唱家的时候,电台清洁工将他的小说稿,当垃圾扔进了垃圾桶。马里奥得知后如释重负,因为他觉得这是天意。
作为一名文学青年,你要想写好一篇小说,你得能排除一切生活的干扰,还要时刻想着你的小说,尝试从各种角度去写它,力求能找到最好的表达。直到因为思考这件事,觉得备受折磨,生活无比沉重,才可暂告一段落。
马里奥又失败了。作为文学青年,这种失败是正常的。从整部小说看,我明白略萨是故意这样安排的。这个“又副情节”只是铺垫和反衬:彼得罗•卡玛乔是多么多么地有才华,又是多么多么地不容易。
四
《胡利娅姨妈与作家》这部长篇小说的结构范式,许多批评家都进行分析研究,给予过各种褒奖,都有其一定的道理。大致相似的看法是,这种不常见的结构模式,对于大部分作家来说,倘若没有对长篇小说犹如搓泥丸的驾驭能力,是不敢轻易尝试的。
整部小说共分二十章。在单数章节里,作家一方面着力叙述了马里奥与胡利娅姨妈冲破世俗牢笼的爱情故事。另一方面,也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其人及他的事业兴衰史。双数章节的每一章,都近乎一篇完整、独立的短篇小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广播剧的文学脚本。这些故事乍一看,和单数章节的故事情节并没有直接的联系。细看,你才会发现,这些貌似独立的故事,和主线情节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首先,它们是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写的广播剧脚本,其次,它们是主线故事里人物议论,为之争吵的“证据”,更是凸显彼得罗•卡玛乔才华横溢的佐证文本。当然,最主要的作用在于,铺陈出了主线故事中,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和丰富多彩的社会画面。略萨毕竟是大师,在这些双数章节中,你随便摘出一篇,揪掉结尾那一串广播剧特需的悬念式提问,确实都是很不错的短篇小说。个人尤其喜欢第二章和第十四章。
联系单数章节里对一些双数章节故事和人物的议论、分析,你会发现略萨写小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成什么样子,就能写成什么样子,这一点特有意思。原来那些读起来让我们如醉如痴、不断陷入反思的小说,在真正的小说大师手里,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对于文学青年马里奥来说,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五
文学青年马里奥,从第一次读大仲马的作品起就想写作。他那时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能去法国住进艺术家区,全力以赴地写作。他觉得从事写作是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就算是和胡利娅姨妈进入秘密的热恋阶段,他也在收集素材,准备写作《十字架的屈辱》。这篇小说的写作,多数是利用零碎时间来完成的。相较前两篇小说的写作,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小说的素材,来源于胡利娅姨妈跟他讲的一段名演员轶事。
西班牙演员多罗特奥•马蒂,是一位颇受观众喜爱,特别能让观众感情沸腾的著名演员。他在剧院演出《我们的主耶稣的生活、受难和死亡》时,扮演受难的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演出时,因为十字架事先没有扎牢,开始摇摆不定。坐在前几排的观众,听到被绑在十字架上,耷拉着脑袋的耶稣,喃喃地说起话来。他说,“我死了,我死了。”但当时没有人发现这种危险,去扶住十字架。当十字架捆绑着多罗特奥•马蒂轰然倒塌,将耶稣摔倒舞台上变成肉饼之前,耶稣野蛮地吼叫到,“我死了,他妈的。”这故事,是胡利娅姨妈在剧院里看演出时,亲眼目睹的。
马里奥想把这个素材,写成一个具有滑稽风格的小说。
为了掌握幽默的技巧,他将手头所有具有幽默风格的名家名作都读了一遍,比如马克•吐温、萧伯纳、哈迪埃尔•蓬塞拉和费尔南德斯•弗洛雷斯等。但他一直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习作。电台新闻部的稿纸,被他搓揉掉了一箩筐。好在电台老板不控制新闻部的用纸。甚至,小赫纳罗发现他在办公室全神贯注地写小说,也视而不见。因为那时候小赫纳罗心情极佳,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的广播剧,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在写作这篇小说的那段时间,马里奥和胡利娅频繁地约会、去吃饭、喝咖啡、看电影、看歌剧,这让马里奥花钱像流水一样,很快就开始入不敷出,到处借债,开始光顾当铺。为了缓和手头的拮据,作为文学青年,他开始利用恋爱和写小说的间隙,写不入流的书评和无关痛痒的报道,设法发表在文化副刊上挣稿酬。哈维尔警告他,这是在糟蹋他的文笔。
作为文学的发烧友,马里奥在和胡利娅姨妈约会时,也经常跟她谈文学写作。遗憾的是,胡利娅姨妈对文学一窍不通。对牛弹琴,虽然讽刺的是人而不是牛,但也道出了弹琴人的无奈。有时候,你根本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和你一起讨论你感兴趣的话题。但马里奥偏又忍不住,有一天在联盟大街的丰盛冷饮店,他将写完的小说稿,慢慢地读给胡利娅姨妈听。
他在念稿时,尽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生怕不得不听他读小说的胡利娅姨妈给他差评。作为文学青年,这时候他是非常脆弱的。胡利娅姨妈虽然不懂文学创作,但这时候是她最在乎的人,也是他唯一的读者。可是,胡利娅姨妈耐着性子,边听,边对照现实生活中的故事,一次次打断他的阅读,并纠正他的“错误”,指责他弄错了,事情完全不是他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