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云兮且留下(小说)
视频直播泛滥,谁都可以拿起手机给自己一个特写、给生活一份独白、给世界一段记忆,有的没有激起丁点水花,有的徒留一鳞半爪,有的一战成名。
镜头前的祁云融融浅笑、娓娓诉说,清纯的气质和专业的水准让她区别于一般网红。
网红,让人眼红,但如果这是开始也是谢幕呢?
看到门口迟疑不决的雷鸣,温尔雅点了退出键,九个多月的肚子让她行动十分不便,本想给的拥抱变成了把臂而握:“雷鸣,你好好的——就好。”
面对班主任笨拙的身形和关切的眼神,雷鸣双手交握,青筋毕现,昨日历历,却让他几近窒息。
一、扫地的土豪
大学城里谁最有钱,不是校长也不一定是教授,不经意从身边走过的年轻保安,担纲学生公寓管理员的大爷大妈,甚至黎明黄昏随处可见的清洁工,他们都有可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土豪。
只要是当年留下村拆迁安置在几所大学边边角角岗位上的村民,绝大多数是两千万打底的富人。
对于大学城而言,这些土豪够土;对于大学生而言,这些土豪够豪。
臂如这位唐五樟,年过六十,不仅家有三千万恒产,退休金也领上了,还领着一份师大清洁工工资,这还不够,捡破烂比扫地还勤快,每回有学生拎着可回收标识的蓝色垃圾袋出现,很快被他抢去,因此,跟雷鸣他们这幢的男生混得很熟。
男生们艳羡他丰厚的身家,甚至还戏问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侄女甚至外甥女。唐五樟听完大笑,说:“女儿、侄女、外甥女还真没有,侄孙女倒有好几个,只怪你们生得太早啦。”男生们哈哈笑着作鸟兽散,只剩下等人的雷鸣。
比起捡破烂,唐五樟还关心男生们的恋情。
彼时雷鸣暗恋无果、一筹莫展。
唐五樟为他出起了主意:“你不是参加了什么冒险社团嘛。”
“探险,探险寻史社团。”雷鸣纠正他。
“探险跟冒险还不是一回事。自古以来震泽湖就有强盗出没。三百多年前,清军南下,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连强盗们都怕。听说他们把抢来的财宝分成两注,一注藏在了湖里,一注藏进了山里。后来遇上大地震,山塌水涨的,就谁也找不到了,崔叔年轻的时候也去找过。你们冒险团想不想去试试?正好叫上那姑娘一起去。”唐五樟对于自己的主意甚是得意。
雷鸣也不想再去纠正他了,黯然道:“大部分女生对历史和探险都没啥兴趣。”
这哪里难得倒唐五樟。“你们不是最爱看视频直播嘛,你也搞起来,就让那姑娘当主播,怎么样?”
祁云正是新闻传播专业学生,雷鸣一反颓势,兴奋地说:“崔叔,你还真是个人才啊,光扫地可惜啦。”
“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一带闹鬼。”闹得还有点凶,但唐五樟并没有往深里说。
“闹鬼?闹鬼好啊,这说明有人千方百计想掩盖宝藏的秘密。”探险寻史团副团长丁一衡充分发挥了他的反向思维能力。
团长盛兴也认为丁一衡的分析很有道理。
弁山探宝的三人核心小组就此成立,精心制定攻略后,于半个月后成行。
公寓门厅,唐五樟横着扫帚拦住了一身户外装备的雷鸣,惊疑不定地问:“你这是——今天可不宜出门。”
雷鸣扫了一眼唐五樟递过来的手机,不以为然道:“崔叔,网上看风水你也信?”他嘻笑道别,其实是想早点见到祁云。
唐五樟追上去抓住他的背包说:“那——社团的名字能不能改改?冒险还寻死,太不吉利了。”
南方人平翘舌不分,“寻史”跟“寻死”是一个音,唐五樟一个农民,更叫不清楚。
光探险不寻史,哪过得了学校那一关。“名字不能随变改,您这些迷信我可不信。”
雷鸣逃离了唐五樟的唠叨,那想到后来真的一语成谶。
二、绣花的男人
吴城属于江南丘陵地带,西北的弁山山系绵延上百公里,平均海拔不过两三百米。
团队一行十三人沿着依稀尚存的步道上山,因为有三名女队员,一个多小时后才抵达青弁寺。
两棵种植于齐梁年间的银杏,像两顶绿中镶黄的巨伞,守护着古寺的千年宁静,盘根错节的虬干凝固了岁月沧桑。
雷鸣的镜头下,一个身子单薄、双肩瘦削的老人,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僧袍,脑后却束着一团道士才留的发髻,坐在磨得乌紫的旧竹椅上,满身银杏的心形叶影,背后是长满绿苔的斑驳墙角,唯一鲜亮的,是他手上一件粉衣,骨瘦如柴的十指间,是娇嫩的浅黄、舒展的草绿,还有层层叠叠的藕粉。
他缓缓抬头,眉目细致、齿摇唇陷,清癯的脸上无悲无喜,幽深的眼潭寂静无波,浑然不觉白驹过隙,茫然不知人间冷暖。
是男是女,是俗是僧抑或是道,雷鸣竟一时难辨。
画面中的祁云,目光落在老人的手上,准确地说是他手中绣了三分之一的兰花上。
老人的目光却落在祁云的脸上,如风过湖面、雨润草尖,喃喃般自语:“小云?”
祁云莫名一阵心跳,那是父母长辈常叫的小名。
“小云,你——你来了。”老人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任粉衣滑落,任兰花飘零。
祁云走上前,捡起衣服,轻拍浮尘,道:“老师父,您绣得真好。”
“真的么?”老人古井般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真的,简直是艺术品。”祁云言语真挚。
对方一把年纪,难免认错,雷鸣为她化尴尬于无形的急智而暗喜。
方菲挤到镜头前,羡慕地说:“全手工哎。”
张晞晞不甘落后,拿起衣服就往自己身上比划。
“当心针。”老人从兰花瓣处寻找针迹。“喜欢的话,我屋里还有。”显然,这句话是对着祁云说的。
难道他以刺绣为生?在游客鲜少的山间、年久失修的破寺?以七十多岁的高龄?
雷鸣带着满腹狐疑,陪祁云走在队伍前面。
老人的住处并不宽敞,窗户十分矮小,简陋的摆设漆面斑驳,屋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之气,让雷鸣觉得十分压抑。
门边就挂着一件藕色长裙,鹅黄的兰花带露而开,深深浅浅的绿似一气呵成,水墨的效果让这件裙子更添韵味。
他用镜头给了一个特写。
老人将衣服收下来递给祁云。
方菲挑衅地看了一眼张晞晞,热络地帮祁云套在了白色T恤外面。
穿上长裙的祁云另有一番古典美,雷鸣看得有点呆,差点忘了镜头的方向。
祁云很快进入角色,问老人这是否家传手艺。
“我曾爷爷、爷爷和父亲都是裁缝。”
“原来出自裁缝世家,不过刺绣可比裁剪难得多,您可有师承?”
“我学的是美术。”
裁剪、美术、刺绣确有相通之处,祁云追问:“怪不得。那您先学的是哪一样?”
“我只学过美术,是美专的老师,很多年前了。”
大家一头雾水时,盛兴突然进入镜头,道:“二十多年前,美专并入师大,这么说起来,我们都算是您的学生。”
“小云也是我的学生。”老人笑得很淡、很专注。
祁云心一沉,雷鸣从镜头中捕捉到了她瞬间低落的情绪,关了镜头,推说光线不好,提议到院子里继续访谈。
大家争先恐后地出门,丁一衡被钱文联绊了一下,一个不稳,在跌倒时顺手扯住了脆弱的布帐。
嘶啦一声,棉布帐子应声而裂。
祁云和方菲盯着洞开的床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惊叫。
三、跛足的和尚
青灰的布帐里,一名女子曲膝而坐,低首托腮、若有所思,身上竟然也是一件藕色长裙,胸前还是那一丛鹅黄的兰花。
其他人不明就里,直接逃出了屋子。
“大呼小叫干什么,还让不让老子睡了?”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子站在廊下,双手叉腰、两眼冒火、一脸横肉,大声喝问。
众人刚受一惊,再受一吓,个个脸色惶恐。
这时,一个老和尚一脚高一脚低地从旁边的菜地走了过来,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秋葵,好声好气对胖子说:“昨晚又喝多了吧,不早了,该做晌午饭了。”
“又要做饭,老子不饿。”胖子转身进屋,把一扇破门甩得叮咣响。
跛足和尚朝屋里看了一眼,对惊魂未定的众人说:“你们是学生吧,被吓着了吧?别怕,那都是沈老师画的人偶。”
都是?言下之意,屋里还不止一个?雷鸣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别人爱画如痴,画的是二维的,这位沈老师倒好,直接画三维人偶,这还不够,又专门裁衣制裙,绣上兰花,竟把人偶放在床上日夜相伴,实在是太瘆人了。最让人生疑的还是他几次三番叫祁云“小云”,难道像他的故人?更确切地说是像那个人偶?
偷眼望去,那位沈老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正在专心修补丁一衡扯破的布帐。
一个执著绣花、浑身阴气;一个荤素不忌、满身戾气;一个羸弱不堪、散发病气。这几个人都不正常,雷鸣很想拔腿而去。
神经大条的盛兴却像无事人一样,正邀请跛足和尚谈一谈青弁寺的历史。
祁云虽然受到极大惊吓,但极力调整好自己进入访问状态。
“青弁寺有一千多年了,也不知道哪个朝代出了土匪,香客越来越少。解放后破四旧,被毁了大半,我那时候还很小,都被打残了腿。”
跛足和尚弯下腰,捋起裤脚,雷鸣的镜头下移,定格在他扭曲的伤口、变形的小腿上。
祁云颤声问:“您这伤不轻,谁会对一个孩子下得了这样的重手?”
“我当年十一岁,打我的那些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去抢佛经,被他们一路追着打,最后滚下山坡晕了过去。”
雷鸣的镜头随着祁云的目光转向四周。
跛足和尚指着碧绿的菜园说:“这里原本是大殿,供奉的观音足有十米高。”
“想当年,这里应是晨钟暮鼓、松声阵阵、梵音袅袅。”祁云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
跛足和尚听得似懂非懂,叹了口气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两夜,连四周的林子也烧着了,有两位大师父跟着方丈纵身跳进了火海。要不是一场大雨,可能附近这几座山都保不住。侥幸活下来的,也被赶下了山。我和几个伤重的师父走不远,过了几年才又悄悄上了山,如今也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另外两位师父是后来的?”张晞晞似乎忘了祁云才是主播。
听她突然提问,祁云想起刚才惊悚一幕,仍心有余悸。
“胖子来了两三年了,我这把年纪也管不住他。好歹他在,这儿还有点人气。”跛足和尚无奈道:“几十年了,沈老师还是放不下。”
方菲抢白道:“他做的人偶太像女鬼了。”
“这也怪不得沈老师,有时候啊,人比鬼更可怕。”
跛足和尚向他们讲起了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
四、浴火的女人
17岁的奚云在沈可嘉的辅导下报考美专,一心期盼着考上美专与恋人朝夕相伴,却被告知下放留下村。被时代的浊流裹挟了的两人,面对无可逆转的命运,选择暗渡云江相会。天长日久,难免走漏风声,他们还是被村里的联防队发现了。在奚云的掩护下,沈可嘉仓惶逃跑,谁知再见时已阴阳两隔。
这几个联防队员对外一致宣称奚云跟着恋人逃走了,私底下却把她带上了荒芜的青弁寺。为防她叫喊,白天都用布条封上嘴;又为防她逃跑,用铁链拴住她手足还不够,竟没给她留下寸缕。
几乎每一夜,都要经受一个甚至几个人的蹂躏,蹉磨够了,才给点吃的喝的,这样的噩梦持续了一年多。
有一天,其中一个完事后抽支烟睡了过去,奚云够到了他口袋里的火柴,用给她取暖的稻草作引,点燃了这间偏殿,结束了自己屈辱的一生。
火光冲天,挫骨扬灰,却无法将这里的罪恶付之一炬。
几个联防队员喝多了酒,漏出了一星半点,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的沈可嘉辗转听说后只身上了山。
跛足和尚说,南山坡的乱葬岗原本埋的,是淹死在云江里的孤魂。奚云失踪后,父母无颜面对悠悠众口,先后郁郁而死。那具烧至不足三尺的骨骸就被村民浅浅地埋在了乱葬岗上。传说的闹鬼,不过是沈老师不顾白天黑夜陪着恋人罢了。
漫漫数十年,他学起裁剪和刺绣,为不着寸缕香消玉殒的恋人裁衣制裙,不厌其烦绣下的每一朵兰花,是她的最爱,也代表着他心中无暇的她。
隐晦岁月助长阴暗人性、扭曲社会正义、铸成悲怆人生。这是祁云听完故事后的感慨。
“一生一世一双人。沈老师真长情,五十年了,只爱奚云一个人。”方菲心生向往地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这么痴情的人。”
“你想跟奚云一样啊?”丁一衡反问她。
“我只想要一个沈老师这样专一的男友,你想哪儿去了。”方菲想起小云的经历,望着这群男生,莫名地不寒而栗。
“奚云、祁云,不仅听起来像,估计长得更像,我看呐,只有祁大主播最有资格得到这样一份爱情了。”张晞晞笑得有些夸张,初听似乎是指祁云也配得一个人真心相待,但总有暗咒她不得善终的隐喻。
“张晞晞,好好走你的路,别歪了脚。”雷鸣一路为祁云披荆斩棘,一面低声劝慰:“你别瞎想,那只是个人偶罢了,何况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但那个人偶跟那段过往合二为一,再投影到她身上,就不是一般的可怕了,好像她也经历了那一番惨烈一样。
